路登的話，如同平地驚雷，震地艾爾耳聾發聵，甚至不顧禮節，小嘴微張，久久無法閉合。
這兩句話初聞不覺有異，架不住一琢磨，就听出其中的恐怖之處。
概括起來就是八個字︰
富人越富，窮人越窮。
人們總會漠視眼前發生的殘酷真相，哪怕時時刻刻都在發生這類的事，也能保持麻木。
若是有人一針見血道破，那便捅破天了，他們突然無法接受了，就像木偶泥塑點楮了一般，眨眼便活了過來，擁有了常人的情感，並毫無障礙地共情了起來。
有些事，可以做，但不能說。
過去八百年，神邦里，本就是富人越富，窮人越窮，聖裔越聖裔的局面。
可當路登向艾爾揭開創傷下血淋淋的現實時，一種無力的絕望，籠罩了艾爾全身。
她彷佛看見一只巨大貪婪，胃口永遠得不到滿足的巨獸正在大快朵頤，將面前所有的美食都塞入嘴里，囫圇咀嚼幾下，甚至看不見喉嚨有任何吞咽的動作，就開始繼續塞食物
而巨獸身旁，圍繞著各類體型遠小于它的怪物，巨獸指縫掉落的食物殘渣會被這些怪物瘋搶，掙得頭破血流，只為了多吃上一口。
在更遠的地方，無數勤勤懇懇的蟻獸正在忙碌，不斷將食物送上餐桌，送到巨獸面前，生生世世，皆是如此。
有些蟻獸，一不小心被巨獸連帶食物一起吞入月復中，只能怪自己倒霉。
有些怪物餓極了，也會不顧秩序，撲殺上來，直接殺死蟻獸，搶走食物。
有些蟻獸，在搬運食物的過程中，自己一點點偷吃著，當它們偷吃夠了，變回化成新的怪物。
老的巨獸總會死去，在分食巨獸尸體的饕餮盛宴中，會誕生新的巨獸
當塵埃落定時，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丑陋，貪婪，真實駭人。
換做以前的她，甚至無法接受這樣的真實。
艾爾嘗試著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路登略微有些驚訝，打量著艾爾，好奇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艾爾強撐出一個笑容，甚至主動解釋道，
「相傳愛聖晚年也常看到幻覺，也許這就是達聖所說的遺傳吧。」
對于這個說法，路登沒有評價，只是笑了笑，沒有評價。
第一，艾爾不是聖裔的後代，更不是愛聖後裔。
路登在神邦呆了小半年，至今為止，他只找到了一位聖人後代——阿烏。
【慧眼識珠】在這方面的可靠性，非常可靠。
十三聖裔家族的人，路登差不多都見過，至今一個真正的聖裔都沒見過！
這件事，有些奇怪。
這場十三家族的狼人殺，不僅沒有狼人，還沒有神職，全特麼是平民卡
第二，路登可以肯定，愛聖絕對沒有幻覺這個毛病。
不過路登好像記得，啟雲王國有一條律法︰【繼承精神病人的遺產，不需要繳納高額的遺產稅】。
如果是為了避免遺產稅，給自己弄一個醫生認證的精神病證明
听上去，像是愛聖能做出來的事。
這個小插曲，很快被兩人拋之腦後。
午餐時，看著盤子里的牛排，路登微微皺眉，「怎麼全是肉？」
艾爾很認真地解釋道，
「為了兌現福報契約，糧食吃緊，尹莎家族的人勒緊褲腰帶，最近能吃肉就吃肉，不浪費糧食。」
似乎是為了證明艾爾的話，連給阿烏準備的午餐都是牛肉，雖然是邊角料，依舊是貨真價實的牛肉。
路登︰
勒緊褲腰帶，只能吃肉？
這個說法，讓路登滿臉黑線吃完了午飯。
尹莎家族和他捆綁在同一條戰船上，路登幫對方解決了異端審判所這個麻煩，相當于救了尹莎家族一命！
同時，路登所發行的福報契約，絕大多數都用尹莎家族的資產做抵押。
如果福報契約違約，第一個被送上絞架的，當然是罪魁禍首——路登。
緊隨其後的，就是尹莎家族！
當然，尹莎家族的幫助，並非無償的。
如果路登真有辦法把所有福報契約兌現，尹莎家族也能從中分一杯羹，獲利不少。
在強大的利益捆綁下，雙方自然共進攻退。
吃完午飯後，艾爾很快敲響桌上的小鐘，讓下一位人進來。
如今，路登甚至不需要說話，阿烏會幫他舉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成交價格。
如果對方同意，可以將福報契約放下，帶著5000米索離開。
如果不同意，則會和之前的流程一樣，有人負責帶著他去領糧。
一個又一個人進入帳篷，接著離開。
絕大多數人，都帶走了糧食，只有很小一部分人，選擇拿著米索走人。
下午的時間，艾爾見到了更多像禿頂商人那樣的存在，他們痛哭流涕，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說服路登，求著路登把糧食換成米索，好讓他們去償還即將到期的債務。
這些投機分子，在路登發放福報的時，看準了其中的商機，不僅把自己全部的家產砸入了福報契約，甚至主動借錢，去購買糧食，換取福報契約，以獲得更大的收益。
俗稱︰杠桿。
如今，糧價暴跌，預期收益灰飛煙滅，甚至連本金都虧損不少，這些聰明人的處境立刻微妙了起來。
如果給他們一點時間，讓他們想辦法周轉一下，說不定還能把局面盤活，至少損失會少一些。
巧了，他們的債主，最喜歡干的就是——晴天送傘，雨天收傘。
當初借錢時，約定的就是七天還款！
那時候，人們還沉浸在高糧價的幸福之中，等福報兌現，糧食一轉手，輕松就能換成米索。還掉債務，剩下都是自己賺的！
高糧價的泡沫，破碎了。
福報契約的泡沫，破碎了。
現實連續給了他們兩記重拳，路登還不忘踩上兩腳。
左手，路登把應給的糧食，硬塞到對方懷里，堅決用糧食兌現福報契約。
右手，原本低息放貸那些人，已經堵在家門，索要米索。
一開始，看到這些人的悲慘遭遇，艾爾還會有些許憐憫。
可每當她動了惻隱之心，艾爾眼前似乎都能浮現那幅巨大的幻覺，栩栩如生。
這些聰明人，投機取巧的人，痛哭流涕的人，只是爭奪食物失敗的怪物罷了。
他們興高采烈地踏入捕食者的陷阱，準備開啟一場新的饕餮盛宴，卻不知道，自己才是獵物。
艾爾相信，如果今天違約的事尹莎家族，對方的嘴臉立刻會飛速轉變，原本的可憐立刻就變成可恨
她內心最後一點憐憫也蕩然無存，無法與眼前的人們共情，甚至無法裝出一副同情的模樣。
路登顯然注意到了艾爾的變化，微微點頭，隨口感慨道，
「控制自己的共情能力，艾爾小姐，您身上總算有點和智慧沾邊的東西了。」
艾爾默默翻了個白眼，沒有理會路登的嘲諷。
她注意到，這些投機分子大多排在隊伍的末尾，基本上是當天最後兌現的。
艾爾很快想明白其中的關節。
前面的人用福報契約將路登手中的糧食換走。
也就是說，越靠後，路登違約的可能性越大！
這些投機分子心底還有些許僥幸，萬一自己是幸運兒呢？
可惜，他們的願望都落空了。
直到深夜，所有福報契約才兌換完畢。
艾爾盤算道，「賬冊上應兌付268份福報契約，實際兌付257份有11份的主人沒來兌現？」
這個小細節，艾爾沒有太在意。
對他們來講，這當然是個好消息。
對方沒有及時兌換福報契約，按照約定，視為違約，路登只需要償還對方一定的糧食，或者當時糧價的米索。
借2000袋糧食，就還2000袋糧食，路登也可以選擇還4400米索。
對方沒有選擇的余地。
誰讓你違約了呢？
在設立福報契約的條框時，路登和所有起草人一樣，在法律允許的情況下，盡可能保障自己的利益。
和之前一樣，每一份福報契約兌現後，路登都會立刻制造一份新的福報契約，放到福報交易所寄售。
收盤時，艾爾注意到，福報契約的價格已經漲到了12400米索！
人們相信，尹莎家族的糧倉，已經見底了。
人們更加願意相信，路登先生無法兌現福報契約，即將違約！
人們尤其願意相信，真正的福報，馬上就要來了！
就是在這樣的共識中，福報契約從1萬點的高價，沖擊到了12400米索！
如果不是路登一直向市場投放福報契約，這個價格，還能更高！
他賣了足足兩百多份福報契約！
每一份，剛出現在交易所，就被哄搶！
艾爾從來不知道，原來神邦的有錢人這麼多。
靠著福報交易所，路登今天一天，淨收入數百萬米索！
如果不是有貪婪宮殿的鉗制，路登還能掙更多！
「差不多夠了。」
路登盤算著手里的米索，去掉和各家分利的情況，基本的資產積累已經夠了。
倒不是路登的胃口變小了，他的胃口依舊能把自己撐死。
而是，尹莎家族沒糧了！
如果路登再不出招反殺，被反殺的就是他！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當晚，神邦無雲，一夜無事。
福報契約兌現的第三天。
只要閑著的人，都聚攏在福報交易所門口，靜靜等待著。
近乎所有人都知道，路登先生沒有糧食了！
而每份福報契約，2200袋的那種，一旦違約，需要賠付2萬米索！
受這個消息影響，開盤後，福報契約的價格直線飆升，一口氣漲到了1萬5千米索！
也是這個時候，路登把手里僅剩的福報契約都賣了出去！
這是最後的瘋狂了。
所有人都在等。
等福報契約違約！
等真正的福報降臨！
後知後覺的人，此刻才反應過來，原來這特麼是福報啊！
帳篷里，
送走一人後，艾爾開口了。
「路登先生。」
艾爾听著身後的福報交易所熱鬧無比，又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賬冊。
這一摞厚重的賬冊，如今翻到了盡頭，只剩下最後淺薄的一頁。
尹莎家族的糧，見底了。
艾爾伸了個懶腰，嘴角帶笑，甚至帶著幾分愜意說道，
「再兌現10份福報契約，我們就沒糧了，一粒也沒有了！」
哪怕沒有出去看，艾爾也知道，帳篷外排隊的，絕對不止十人！
尹莎家族的糧，用完了。
然後呢？
艾爾知道，路登先生肯定有辦法翻盤，解決掉看似不可能解決的問題。
她打趣道，「路登先生，您不會準備用一張紙條解決糧食的虧空吧？」
听到這話，幫忙打下手的阿烏會心一笑。
誰曾想，路登真的掏出來一張紙條。
艾爾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
路登將紙條遞給艾爾，告訴對方，「念出上面的內容。」
艾爾接紙條的手有些微微顫抖，
「真的，真的有這個必要嗎？」
路登強調道，
「生活要多一點儀式感。」
最終，艾爾只能屈服于路登之下，將紙條打開，富有感情地念出上面的內容，
「路登先生，請開始你的表演。」
路登微微欠身，非常紳士，且非常謙虛地說道，
「接下來，是見證奇跡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