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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一章 文武與法(六)

包括陸詵在內的不少文官,都對郭逵的這番說辭,是嗤之以鼻。

但也僅是如此。

對此大家並不意外。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郭逵本就是武官出身,且絕對是屬于主戰派,肯定是支持種諤的。

關鍵,當時皇帝對于郭逵的這番行為是給予極高的褒獎,甚至當庭表示,「若有卿在,朕無西顧之憂」。

同時郭逵在朝中也有著許多支持者,之前範仲淹、韓琦可都提攜過他。

張斐對此是微微一笑,未做過多評價,畢竟他也不是要復審此事,只是問道︰「那不知郭相公當時為何沒有及時拿出詔令來?」

郭逵回答道︰「那是因為官家之所以下達此詔令,也是考慮到,我軍準備不足,應避免與西夏爆發大戰。

但如這種情況,其實在近幾年中,也是常有發生,時常攻取對方一城,若對方興兵來討,則是立刻回防,若對方沒有大軍壓境,則立刻在當地修建要塞、堡壘,鞏固防御。」

在那慶歷條約中,有一條是明確指出,雙方可在自己領地上自由修建要塞,是不受限制的。

原因很簡單,誰也不信誰。

而在和平的二十年,雙方都在邊境修建大規模的防御工事,尤其是宋朝這邊,當二十年和平時期過去之後,隨之而來的則是沖突。

但由于這些防御工事的存在,以及兩國內部的問題,導致這期間的戰事,都只是在試探性進攻。

宋朝不敢打,西夏其實也不太敢。

郭逵又繼續言道︰「而在當時我發現,西夏方面已經開始發動戰爭,但是我朝大將折繼世數次擊退西夏的進攻,我軍士氣高昂,只是其中受到對方和談欺詐,損失兩員大將。

如果我立刻拿出詔令來,反而會使得我軍軍心散亂,于是我打算先等等看。但隨著西夏首領李諒祚突然去世,此番沖突便到此為止。」

張斐點點頭,問道︰「以郭相公所見,如果當時李諒祚沒有去世,西夏會否與我國爆發大戰?」

郭逵思忖少許,點點頭道︰「以當時的態勢來看,是有可能會爆發大戰,因為綏州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過關鍵,故此即便到了今年,西夏方面也一直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向我國索要綏州。」

「是嗎?」張斐又問道︰「適才種副使也曾提到綏州的重要性,郭相公可否具體說說,這綏州到底有多麼重要?」

郭逵道︰「當年我軍在三川口之敗,雖有諸多原因導致,但是綏州在整個戰役是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當時西夏軍隊便是從綏州的土門出兵,先羊攻保安軍,然而卻轉向攻打金明寨,再直撲延州城。

其原因就在于,西夏軍若從綏州出發,可以在三日之內趕抵延州城下,讓我方援軍根本來不及救援,以至于喪失主動。因此,只要綏州掌握在西夏手中,延州便無法高枕無憂。

也正是因為如此,當年種副使的父親,種世衡老將軍在延州兩百外,不顧敵軍騷擾,不顧地勢險要,不惜代價,修建了這青澗城,為得就是保護延州。這一點,相信陸知府也是非常清楚的,否則的話,陸知府當初也不會派種副使駐守青澗城。

而如今我軍收復綏州,便可以橫山為屏障,延州就再無憂矣,也可減輕其余諸路的負擔,同時在北線佔據主動權,只要我軍西出橫山,便可進攻西夏,是進可攻,退可守。」

「原來如此。」

張斐點了點,繼續問道︰「那麼郭相公以為,在治平四年那個時段,我國與西夏是處于什麼狀態?」

郭逵思忖半響,道︰「不得不承認,當年的慶歷之約還在發揮作用,並未廢止,也談不上名存實亡,不過自嘉佑年間起,西夏方面擅自違約,出兵進犯,我朝也立刻停止歲幣,之後我朝也是根據西夏的言行來判定是否履行契約。

正如我之前所言,佔領對方城池,在此期間,也是常有發生的之事,兩國邊界也在不斷的調整,但並沒有爆發大規模戰爭,且往往在沖突後,雙方還是會和談,保證慶歷之約,得以執行,只不過綏州尤為重要。」

說到這里,他稍稍一頓,「故此在我個人看來,在治平四年,雙方是處于和大于戰的狀態,但不可爭議的是,沖突也是在與日俱增。」

張斐稍稍點頭,又道︰「根據郭相公的說法,我是不是可以認為,種副使當初出兵的行為,其實在當時是非常常見的,只不過由于這綏州地理位置,是極為重要,故而確實有引發雙方大戰的可能。」

郭逵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麼根據郭相公的判斷,我軍方面當時是否有應對大戰的準備?」

郭逵道︰「我認為是有得,因為在誘降嵬名山期間,折繼世折將軍已經在大理河部署,阻止對方派兵前來阻降,並且之後接連取得大勝。」

張斐微笑地點點頭道︰「多謝郭相公出庭作證。」

隨著郭逵下得庭去,別說旁觀的賓客們,就連種諤、陸詵兩個當事人,都是一臉茫然。

完全看不出這番話下來,到底是哪方佔據優勢。

雖然郭逵表示,當時的貿然出擊,是有可能引發大戰的,但同時也闡述這綏州地理位置是至關重要。

張斐稍作休息後,道︰「翰林院學士鄭獬。」

陸詵听得此人,不禁面露驚喜之色。

不少文官也是舉目四顧,是驚喜道︰「鄭毅夫也來了。」

關于大部分證人,目前誰也不清楚。

然而,這個鄭獬在當時,一直在京城翰林院,他的出現,使得許多人感到驚訝,他有什麼可以作證的。

但見一個近知天命的老者,揮著大袖,上得庭來,雖已是白發蒼蒼,但卻氣度非凡,穿扮也是極為樸素,跟陸詵極為像似。

此人名叫鄭獬,乃是狀元出身,也是一個文化素養極高,清廉正直的官員,能夠在宋朝當狀元的,這文采自然是不用多言,在士林中也是擁有極高的名望。

無論如何,鄭獬的出現,令文官們覺得不錯,還算是公正。

郭逵是武將出身,一直都是主戰派,是肯定支持種諤的,而這鄭獬是妥妥的文官,是主和派,且與陸詵關系非常好,在此桉中,他一直以來都在陸詵說話,認為陸詵遭遇不公,而此番重審,他也是功不可沒。

這至少證明到目前為止,張斐還是很公平的,沒有說專門找一些主戰派來作證。

張斐微微伸手示意,「鄭學士請坐。」

其實按禮法來說,張斐理應起身行禮,但鄭獬知道張斐,在禮法上,不應對他有過多期待,他還是拱手道謝,然後才坐了下去。

張斐道︰「在此之前,我還是要多謝鄭學士能夠不辭萬里,來此出庭作證。」

「張庭長言重了,其實應該是老夫感謝張庭長,給予老夫一個出庭作證的機會啊。」

說著,鄭獬又立刻言道︰「不過方才老夫在旁听了許久,有一個問題,一直不得其解。」

這些翰林院學士,可都是非常厲害的,上來就反客為主。

張斐微笑道︰「鄭學士請說。」

鄭獬道︰「方才就連種諤自己都承認,他是在未有詔令的情況出兵,同時朝廷的詔令,是讓陸知府和薛轉運使來主持此事,然而,當陸知府下令召回種諤,種諤仍然不從,這難道不是違抗詔令嗎?

也許這在政事堂,此事可論得失成敗,但皇庭是要講法律的,老夫雖不及張庭長精通律法,但也能熟背《宋刑統》,實不知這還有什麼可審的。」

此話一出,在場不少人仿佛 然驚醒一般,都是紛紛點頭。

你在這里故弄玄虛,問七問八,可事實就是鐵證如山,連種諤自己都承認了,依法必然是有罪。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種諤更是忐忑不安,他知道這鄭獬,當時鄭獬極力建議官家直接將他卡察了,以儆效尤,故此見到此人,頓時是心生不妙啊!

張斐從容不迫地解釋道︰「這主要是因為,在戰場上局勢是瞬息萬變,而詔令來回,是要長達數日之久,許多時候,將軍們必須要當機立斷,也無法做到事事都請教朝廷,而這也是軍法所允許的。」

鄭獬立刻道︰「張庭長所言,老夫自也明白,但此非戰場,而是戰與不戰,此必須要得到朝廷的允許,否則的話,武將為求立功,可不顧國之大計,肆意掀起兵禍,此乃亡國之兆。」

張斐點點頭道︰「鄭學士言之有理,這也是本庭長請鄭學士來此作證的原因。」

鄭獬微微一愣︰「老夫不知庭長此話何意?」

張斐道︰「在本庭長看來,從誘降開始,到最終的收復綏州,這是一件事情,因為既然決定誘降對方將領,那麼朝廷就是希望能夠收復綏州,那麼種副使的行為,就值得商榷。

而種副使最終選擇出兵,只是整件事情的其中一步,並非是一個單獨事件,畢竟之前就已經招降了嵬名夷山。

這就如同在一場戰役中,將軍根據前線情況變化,要及時做出判斷,當然,種副使的這個判斷,是否是局勢所迫,這都還需要審理。

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要確定一點,就是當時朝廷是如何看待誘降嵬名山的。如果一開始就是否定誘降,那麼種副使行為,是必然構成違抗詔令罪,那就不需要再審。

然而,根據之前他們的供詞,朝廷似乎並沒有阻止這種行為。而根據我們所查,鄭學士是全權參與了此事的決策,這也是我請鄭學士來的原因。」

這一番話下來,幾乎所有人都對張斐是另眼相待。

包括種諤、種詁、折繼祖等武將。

之前他們感到冤枉,那是從戰略角度,以及結果論,事實就是收復綏州,這將扭轉北線的被動局面,怎麼說也是功大于過。但他們從來不敢從司法中,去跟對方辯論。

因為他們也覺得這沒得辯的。

但是經過張斐這麼一分析,完全是有得一辯啊!

厲害啊!

這都能找到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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