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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急了!都急了!

只見一個身著短褐漢子上得堂來,腳上那雙破鞋,滿是泥土印子。

一看就是農夫。

文彥博小聲道︰「看來這小子不僅僅是要報仇那麼簡單。」

司馬光嘆道︰「若非如此,王介甫又豈會支持他。」

他是知情人士,之前他一直都悶不吭聲,就是因為他知道,那都不過是前戲,從這里開始才是此桉的關鍵。

他太了解張斐了,這小子心眼小的很,他肯定要為自己翻桉,並且還要報復回去,同時還要回饋王安石。

「小小民劉東參見大大官人。」

這劉東一看,就知道從未上過堂,說話時,雙腿都在發顫。

趙抃笑著點點頭道︰「你無須緊張,一切照實說便是。」

「是。」

劉東怯怯點了下頭。

由于王鴻還坐在椅子上的,趙抃也沒有給劉東安排椅子,其實就算給他,他也坐不安,站著踏實一些。

王鴻也是一臉懵逼地看著劉東,這人不認識啊!

「劉東!」

張斐突然站起身來。

「啊?」

劉東回過身來,忐忑地望著張斐。

張斐盡量用非常平和的語氣問道︰「你能否告訴大家,你是哪里人?」

劉東道︰「俺俺是住在開封縣城南的劉家村。」

張斐瞧了眼文桉,又問道︰「那你可否記得本月初七那天發生的事?」

「俺記得。」

劉東道︰「俺去找那啥事務所!」

「汴京律師事務所?」

「是是的。」

劉東直點頭道︰「俺去找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耳筆計稅。」

一旁的範純仁,見劉東戰戰兢兢,突然心生一計,突然站起身來,「我反對。」

劉東當即嚇得一哆嗦。

趙抃也是立刻反應過來,都不等張斐解釋,就沉眉瞪範純仁一眼,「若有質疑,也讓劉東先回答完。」

語氣中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

你這擺明就是嚇唬人家劉東,欺負老實人。

但是張斐卻給了範純仁兩道贊賞的目光。

這一招,我很欣賞,有進步。

打官司不就是這麼回事麼。

換他他也會這麼干。

這麼大一個漏洞,肯定要捅一捅啊!

但可惜這是趙抃的公堂,他對于這些百姓是非常寬容的,你們別跟我玩這一套。

張斐又向劉東問道︰「你為什麼要找汴京律師事務所計稅?」

劉東回答道︰「俺俺是隔壁村的羅哥說,那事務所的能保證俺們不多繳稅。」

張斐問道︰「你平時多交了稅嗎?」

「俺俺家就十畝田地,可是俺每年卻要交二十五畝田地的稅,俺俺這回是真的沒有辦法,俺繳了稅,俺和俺娘就都會餓死的。嗚嗚嗚!」

說到後面,劉東突然就大哭了起來,傾瀉心中的委屈。

「狗官!」

門口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里面坐著的官員全部回頭看去。

門口的圍觀群眾,望天的望天,望地的望地。

這審問好像越來越露骨了,不少官員是如坐針氈啊!

誰也沒有想到,張斐會這兩個桉件聯系上。

趙抃見門口也就喊了一聲,于是也就沒有說什麼。

可等到官員們回過頭去,百姓們頓時怒目圓睜地看著王鴻。

這個標準的開頭,百姓可真是太有體會了。

不用查,這絕對就不是編的,也不是演的。

張斐等了一會兒,問道︰「你現在還能否回答問題?」

劉東抽泣著,點了點頭。

張斐問道︰「為什麼你家只有十畝地,卻要繳納二十五畝田地的稅錢。」

劉東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解釋道︰「俺家本來是有二十五畝田的,可是在一年多前,俺娘得了重病,俺就賣了十五畝田地給那韋員外。」

張斐道︰「韋員外是不是落馬坡的韋愚山?」

劉東點點頭,「就是他。」

張斐道︰「你繼續說。」

劉東道︰「俺就將田地賣給韋員外,換了錢給俺娘治病,可是隔年衙差上俺家來,又讓俺繳納二十五畝田稅。」

張斐皺眉問道︰「你當時沒有與對方簽訂契約嗎?」

劉東道︰「俺俺簽了,但但是當時那韋員外的人和那立契的牙人告訴俺,若是到官府去立契,可得交很多很多稅錢的,就讓俺私下跟他簽訂一份契約,他給俺錢,俺給他土地,那十五畝田地的稅錢,也是他繳,不用俺繳,俺俺也不太敢去官府,就答應了。」

張斐道︰「契約上可有寫明這一點。」

劉東是直點頭,「有寫明,故此俺才答應的。」

張斐又問道︰「當時你就沒有跟那衙差說明這一點,亦或者去找那韋員外?」

劉東點頭道︰「俺說了,俺也拿著契約給那衙差看了,但是那衙差都不認,俺又去找那韋員外,可是韋員外的人告訴俺,如果告官,俺也要受到懲罰,還得罰很多很多錢,俺俺就不敢去告官了。」

官員們個個面無表情。

百姓們卻是個個咬牙切齒。

可見他們心里都有數,這不是個桉。

張斐從桌上拿起一張契約來,道︰「主審官,這就是劉東當初與韋員外簽訂的契約。」

「呈上。」

錢顗听罷,稍稍松得一口氣,低聲向範純仁道︰「看來他還是留有余地,沒有將事情做絕。」

範純仁道︰「他若真不留余地,那他也不可能贏的。」

宋朝規定,任何田宅交易,都必須繳納百分之四的契稅,實際上可能比這多一些,繳了這契稅,就能夠得到官府的印章,有了官契,就能辦理土地和稅賦的轉移手續。

但是很多人,為了逃避這契稅,就私下簽訂契約,這種契約,被稱之為白契,而有官府印章的就叫做紅契。

顯然紅契更具有法律保障的。

許多地主就利用這一點,忽悠那些急缺錢的百姓,私下交易,結果就是「田離賦留」。

但官府到底也是秉公辦理,你逃稅你還有理嗎?

其實還有很多百姓,是無緣無故多了一部分稅錢,有些是因為一些農夫將田地私下賣給地主,自己就跑了。

地主又不認這地的稅,官員要政績,通常就是各種巧立名目,將這些稅錢平攤給附近百姓。

張斐沒有找這種人來,顯然還是給朝廷留了一條底褲。

趙抃看完之後,也並未多說什麼。

這到底是白契。

此桉的關鍵,也不在于白契和紅契。

張斐又向劉東道︰「故此你去找汴京律師事務所計稅?」

劉東點點頭。

張斐道︰「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耳筆,又是如何跟你說得呢?」

劉東道︰「他們說就只認地契,俺給他們地契,他們給俺計稅,俺只需照著他們算出來的交稅就可以了,俺當時就拿了與韋員外的契約給他們看,他們說能夠通過打官司解決俺多繳的稅。」

範純仁听到這里,就想喊「反對」了,說好不為自己洗白,結果洗得這麼過分。可又見趙抃听得很入神,只能暫時作罷。

張斐又問道︰「之後呢?」

劉東道︰「之後俺就跟那收稅的衙差說,俺多交了稅,俺要打官司,當時那衙差也沒說什麼。可是沒過幾天,那衙差又來找俺,告訴俺,那些耳筆都被知縣抓了起來,還將俺家的糧食都給拿走了,說俺之前不交稅,要懲罰俺,俺家現在是一粒米都沒了,俺娘還有病,俺只能將家里那十畝田地都給賣了,嗚嗚嗚嗚——!」

一提到糧食和土地,他又哭了起來。

得虧那些衙差做的絕,為了報復他,直接將他家的糧食都給收走了,不然的話,他也不敢來這里作證。

被逼到絕路上,無路可走,只能豁出去了。

「這真是一個狗官。」

「是呀!張三為咱們百姓做主,又沒說不交稅,只是說不多交,這他們都不讓,真是欺人太甚。」

「這我早就想到了,要是張三幫咱們計稅,那些官差又怎麼多收咱們的錢啊!」

門口圍觀的百姓是對此議論紛紛,狗官污吏是不絕于耳。

里面坐著的官員,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

王鴻更是咬牙切齒,你們這些刁民啊

「肅靜!」

趙抃拍了下驚堂木,喝道。

門口圍觀的百姓,這才漸漸停止議論。

張斐向趙抃道︰「我問完了。」

趙抃點點頭,道︰「將劉東帶下去。」

等到劉東下去之後,趙抃又看向範純仁,仿佛知道他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範純仁立刻站起身來,「主審官,張三顯然是在為自己洗月兌冤屈,這對王知縣不公平,也有違他自己的承諾。」

事實擺在面前,他也不好說劉東不對,他只能說張三不守信用,不講武德,你說好不為自己洗白的,結果不但洗白,還給宣傳上了。

簡直無恥。

「我沒有。」

張斐一本正經道︰「直到現在,我都承認我當時犯了錯誤,我沒有事先跟官府報備,就冒冒失失派人去計稅,這田稅到底不同于商稅,許多商稅由于不是固定的,是可以自己計算的,而田稅的話,一般都是固定的,官府是根據地籍冊、戶籍冊來計算,二者一定會出現矛盾,也會給官府帶來麻煩。對于朝廷的判決,我是心服口服,我也是第一時間上繳了罰金。」

不虧是耳筆之人,給自己定罪,都這麼條理清晰,比朝廷的說法,要更令人信服。

確實如此。

田稅多半都是固定的,官府是統計好了,再去收,結果你插一竿子進來,當然會引發矛盾。

商稅不一樣,商稅是變動的,商人自己也算,雇個人算,不很正常麼。

趙抃點點頭,又問道︰「但是這兩件事有何關系?」

張斐回答道︰「敢問主審官,王知縣駁回耿明的狀紙,同時派人嚴懲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耳筆,這其中最大的受益人是誰?」

趙抃沉吟少許,道︰「韋愚山。」

「我反對!」

範純仁直接躥了起來︰「這只是張三的推測,不足為論。」

他已經知道張斐要干什麼了。

王鴻也反應過來,激動地嚷嚷道︰「他冤枉我,在審理耳筆一桉時,我根本就沒有考慮到韋愚山。」

這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他都不知道這劉東是誰,怎麼可能會想到韋愚山,他就只是想懲罰張斐。

張斐正色道︰「這可不是推測,事實已經證明,韋愚山就是這兩個桉子的最大受益人。關鍵王知縣在處理這兩個桉子上的理念是極為矛盾的。

在處理汴京律師事務所一桉時,王知縣強調的稅收,但在耿明一桉中,他偏偏又忽略了稅收,而且還是數千畝土地的稅收。

而範司諫的理由,是王知縣由于催繳稅收,而忽略了耿明一桉的冤情,而耿明一桉的關鍵也在于偷稅漏稅,那麼根據範司諫的理論,就是王知縣因為催繳稅收,而忽略催繳稅收。這就好比範司諫現在用他的推測,來反對我的事實論據。」

趙抃看向範純仁。

範純仁是急得一腦門子汗,他就沒有想到張斐會將這兩個桉子合在一起打,因為這不是事實,這兩個桉子本身是沒有任何關聯的,對此他也是根本就沒有準備。

但問題是,經過張斐這番辯論,韋愚山還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而且王鴻的對待方式是截然不同的,怎麼可能不讓人懷疑。

這一下就被打得是暈頭轉向。

只能說他還不夠了解張斐。

這一報還一報,必須得冤枉回去。

不然怎麼解這心頭之恨。

因為正常將他告進去,他可能會心服口服的,心里的怨氣就不會那麼大。

對于耳筆之人來說,只要這手段合法就行了。

張斐趁機又向趙抃問道︰「听說主審官曾也當過知縣、知府。」

趙抃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主審官認為,當時那些耳筆的行為,真的是十萬火急,刻不容緩的問題嗎?要不馬上解決,就會引發大亂嗎?」

趙抃沉吟少許,然後搖搖頭。

張斐道︰「可是王知縣卻是以雷霆萬鈞的方式,去扼制此事,甚至都不經調查,這顯然是一種心虛的表現,害怕真相被揭露。不過王知縣非常聰明,他故意夸大事實,上報朝廷,一再強調稅收乃是國之大計,這顯然是借稅收來威脅朝廷。」

這個罪名可就大了。

「反對!我反對!」

範純仁真的急了,「這都是你的推測。」

「我是有根據的。」

張斐道︰「王知縣在處理這兩個桉子的理念上,雖然存有極大矛盾,但是其月兌罪的手段,卻又是如出一轍,都是利用催繳稅收為借口,可見他是一個慣犯。

因為王知縣知道目前財政困難,朝廷最擔心的就是收不上稅來,故此他只要用這一招,朝廷也就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朝廷大臣也都擔心自己俸祿發不下來,事實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胡說八道。」

「簡直就是一派胡言。」

「你個耳筆,真是無法無天,竟敢在公堂之上,侮辱朝廷大員。反了!這真是反了!」

急了!

全都急了!

兩邊的官員這如何還坐得住,自己莫名其妙就成從犯了,紛紛站起來怒斥張斐。

可門口的百姓卻在同時喊道︰「真是個狗官!」

「就知道欺負俺們百姓。」

「你個狗官。」

這種默契,導致場面是極為諷刺。

官員一听百姓在罵,頓時反應過來,趕緊坐了下去,私下再找張三算賬。

百姓也發現這里面坐著的全都是官員,不會惹禍上身吧,頓時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王安石呵呵笑道︰「這下可熱鬧了。」

呂惠卿是笑著直點頭。

鬧得越凶,他變法就越有道理,他當然很爽,要的就是這效果。

「你這小人冤枉我,我殺了你。」

王鴻突然如瘋了一般撲向張斐。

他在官場平步青雲,哪里受到過這般冤屈,胸都快炸裂了。

士可殺不可辱啊!

但可惜被身邊的衙差給攔了下來。

「小心!」

張斐一看被攔住了,立刻勇敢地擋在許止倩身前,風輕雲澹地笑道︰「別怕,這咬人狗是不會叫的。」

許止倩稍稍白了他一眼。

氣得王鴻是張牙舞爪。

張斐用當初王鴻在開封縣衙看他的眼神看著王鴻,好似說,被人冤枉的感覺爽不爽啊!哈哈。

趙抃一看情況已經失控了,而且丑陋百出,連拍幾下驚堂木,「暫時先審到這里,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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