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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迂回禁區

「恩公,你可算是回來了,那王大學士可是在家等了好一會兒。」

剛剛下得馬車,馮南希便迎了過來,向張斐說道。

「我知道了。」

對于王安石的到來,張斐並不感到意外。

入得廳堂,張斐拱手一禮!

「行了。」

王安石一揮手,他向來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又問道︰「情況怎麼樣?」

張斐笑道︰「目前一切都比較順利,至少左廳那邊說是要商量一下,顯然他們也意識到這場官司關乎他們的利益。」

王安石點點頭,又問道︰「為何只狀告開封縣衙,而不將韋愚山一同告上公堂?」

張斐解釋道︰「這是為了解決一個法律問題。」

「什麼法律問題?」

「法不責眾。」

「嗯?」

王安石疑惑地看著張斐。

張斐道︰「就目前全國的情況來看,如韋愚山那種偷稅漏稅是非常常見的,不僅僅是那些大地主,就連普通百姓都有偷稅漏稅的行為。如果在公堂之上,直面這個問題,對方一句,如今人人如此,這會令我們陷入被動。」

王安石道︰「這不就是我們所期望的嗎?」

他為什麼在這事上面支持張斐,就是希望讓這些大地主繳稅啊!

光告開封縣是達不到這個目的的。

張斐道︰「若以律法來斷,朝廷就得追究很多很多人的稅錢,而這會引發非常嚴重的矛盾,說不定還會反噬自己。」

王安石道︰「可如此一來,這個官司就只是針對王鴻?」

他支持張斐,是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偷稅漏稅應該是此桉關鍵所在。

「絕非如此,這是次要的。」

「是嗎?」

王安石表示疑惑。

張斐不答反問道︰「敢問王大學士,如果這事鬧上公堂,如何才能夠將開封縣衙定罪?」

王安石稍一沉吟,似乎明白了一些。

張斐又解釋道︰「要證明開封縣衙違法,首先就要證明,開封縣衙的判決是不公平的,是一種蓄意的包庇。

怎麼證明這一點,唯有先證明韋愚山確實存有違法行為,這其中就包括韋愚山偷稅漏稅,這麼一來,就可以解決法不責眾的問題。

因為我們將這種偷稅漏稅包裝一個證據,去論辯其真偽,讓它變成一個客觀的事實,而不是直接去追究其法律責任,但如果我們贏了,韋愚山必然就是違法的。」

王安石稍稍點頭,「原來如此。」

張斐道︰「唯一能夠解決法不責眾的手段,不是律法,而是政策,這就需要王大學士變法。」

他只是耍了個巧,迂回到律法禁區的後方,避開這個法不責眾的問題,因為公堂上打這個問題,是必輸無疑的,唯有依靠政策,堵住這些漏洞。

王安石皺眉道︰「可我暫時還未有制定這方面的條例,這恐怕還得等些時候,故此我希望能夠借這官司,威懾那些人。」

張斐思索半響,道︰「如果說政法分離,也是可以追繳一些稅收的,緩解偷稅漏稅的情況。」

王安石忙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如果政法分離的話,行政就失去了審判權,諸如許多大地主偷稅漏稅,都是有手段的,換而言之,就是鑽法律空子,表面上是不違法的,要追繳稅收,是要拿出證據的,那麼這就是屬于司法問題,行政又沒有斷法的權力,那麼就可以通過起訴個人的方式,去追繳稅收。

雖然許多人都偷稅漏稅,但先得有人檢舉告發,打擊面是很局限的,這也是避開法不責眾的一個手段,雖然這也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但是也可以威懾一下那些大地主。」

王安石瞧了眼張斐,笑道︰「如此一來,你不得賺得盆滿缽滿。」

張斐心虛地嘿嘿一笑︰「東京這麼多耳筆,也不一定非得找我啊。」

王安石似笑非笑道︰「你這腦子還真是好使,轉了這麼大一個圈,你不但能夠報復王知縣,還能夠從中受益。」

當然,這也只是張斐的一個建議,說來容易,操作起來可就不容易。

比如說這場還未有定數的官司,紙上談兵,說得是何其容易,但是操作起來,可就不那麼容易了。

就目前的體制來說,除審刑院、大理寺、御史台、諫院、提刑司這幾個司法部門,是直屬皇帝,不受行政約束,其余的司法部門,全都是听命于最高行政長官。

知府就是一州的最高法官。

知縣就是一縣的最高法官。

自古以來,也皆是如此。

這里面就涉及到以下犯上。

這可是官場大忌。

一不留神,就將自己給弄沒了。

而呂嘉問敢這麼玩,那是因為他就是八品小官,這都已經是最底層,降也降不到哪里去,沒了也就沒了。

但是岑元禮和余在深他們可不敢這麼隨便。

他們能夠干到這個位置,可是非常不容易啊!

但是權力嗎,誰不想要。

他們還是第一時間,就將這事上報給省府,同時又將這事給傳出去

「還是知府有先見之明啊,板子可是震懾不了那小子的。」

李開來到堂內,是長嘆一聲。

呂公著詫異道︰「你指得是誰?」

李開道︰「還能有誰,不就是那張三麼。」

呂公著立刻問道︰「他又干了什麼?」

李開道︰「方才左廳那邊傳信來,張三受司理院所雇,代表司理院狀告開封縣縣衙。」

「?」

呂公著好似沒有听明白,愣得片刻,才問道︰「司理院狀告縣衙?」

「是的。」

李開點點頭。

呂公著問道︰「這能告嗎?」

李開遲疑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也不清楚。」

沒踫到過啊!

這小子可真是。

你要告就告,每回都搞得這麼玄乎,你這到底是在爭訟,還是在給我們這些知府上課?

純屬刁難啊!

豈有此理。

呂公著是深吸一口氣,問道︰「他告得是什麼罪?」

「故出人罪。」

說著,李開將那份狀紙遞給呂公著。

呂公著听得眉頭一皺,「他這是要報復王知縣啊!」

李開點點頭︰「我也這麼認為。」

這故出人罪,是一個專門針對法官的罪名。

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法制思想,其中還包含著一套完善的司法體系。

共有四個罪名,「故入人罪」,「故出人罪」,「失入人罪」,「失出人罪」。

故入人罪︰指法官故意將無罪之人判有罪,或者將輕罪之人重判。

故出人罪︰指法官故意將有罪之人判無罪,或者輕判。

那王鴻直接駁回司理院的定罪書,當然是可以引用這一條。

失入人罪︰指法官失誤將無罪之人判有罪,或者將輕罪之人重判。

失出人罪︰指法官失誤將有罪人判無罪,或者輕判。

關鍵就在于故與失,出與入,一個是故意,一個是失誤,一個是出罪,一個是入罪。

其中「失出人罪」,這個幾乎都不追究法官責任,因為這符合「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的司法傳統的體現。

也就是說,寧可違反現行法律,也不冤枉無辜。

人命關天,死了就挽回不了,如果在死刑桉件中,法官都存有誤判的可能,至少說明,中間是有疑點的,這種情況下,不判死罪,是可以理解的。

而「失入人罪」,是誤將人判罪,或者重判,如果涉及到死刑桉件,犯人達到兩人,最輕都是革職查辦。

但如果涉及到「故出入罪」,那就是重判。

因為這是故意的呀!

宋朝對于司法是非常嚴厲的。

比如說「故入人罪」。

宋刑統中有專門的條例解釋︰諸官司入人罪者,若入全罪,以全罪論。

意思簡單明了,如果法官故意將一名無罪之人判死刑,那麼法官就直接被判死刑。

若是將輕罪者重判,那就是減法,本來流放一百里,你故意判個五百里,法官就會被判流放四百里。

「故出人罪」也是重罰,但是這條罪名有一個關鍵點,就是法官也不可能故意將一個重罪之人,判無罪,肯定收了好處,這里面就牽扯到徇私枉法,貪污受賄。

但不管怎麼樣,判罰也是很重的。

故此當呂公著一听,張斐告得是這「故出人罪」,那就是要將王鴻往死里弄,一旦告成,最輕都是革職查辦。

「嘉問?」

呂公著看著狀紙一看,當即傻了眼,「他們兩個怎麼搞到一塊去了?」

李開小聲問道︰「知府不知情麼?」

他看到呂嘉問,心里也在滴咕,呂公著會不會就是幕後主使者。

呂公著立刻道︰「我當然不知情。不行,我得先去找那臭小子問清楚。」

他出身東來呂氏,他們呂家在宋朝,至少也是前三的大士族。

史稱「呂氏更執國政,三世四人,世家之盛,則未之有也。」

他們的祖宗在後唐時期,就已經國公級別的。

呂公著他爹呂夷簡,可是一代名相,名列「昭勛閣二十四功臣」之一。

大哥呂公綽,也是權知開封府,龍圖閣學士,樞密院直學士。

二哥呂公弼,更是在仁宗朝就干到樞密使,也是宰相。

呂公著自己多半也會干到宰相級別,但凡擔任過權知開封府,一般就是宰相的候補。

這呂嘉問就是他大哥呂公綽的孫子。

可想而知,這呂家要開家庭會議,是多麼的恐怖。

一屋子的大臣、法官、宰相。

好在呂公弼他們暫時不在京城,爺爺輩的就只有呂公著在。

回到家,呂公著就將呂嘉問給叫了過來。

年僅二十歲出頭的呂嘉問跪在廳堂中,但他臉上毫無懼色,還挺直腰板,直視著坐在正座上的呂公著。

「你為何要這麼做?」呂公著憤怒地質問道。

呂嘉問很是委屈地答道︰「難道爺爺也認為此桉乃是孫兒斷錯了麼?」

呂公著哼道︰「你休在老夫面前混淆視听,你若覺得不公,可上訴朝廷,或者開封府,你為何要伙同張三,並且以司理院的名義狀告開封縣衙。」

呂嘉問神色激動道︰「那是因為孫兒在與王知縣爭執時,他曾羞辱孫兒,說孫兒若不是憑借家世,連司法參軍都擔任不了,以此來否定孫兒的判決。若是上訴,即便成功,他們也以為是爺爺和叔叔們在照顧孫兒,故此孫兒才決定自己上訴。」

呂公著神色稍稍緩和一些,道︰「你為何又找到張三?」

呂嘉問答道︰「這官司也就張三敢接。」

呂公著又問道︰「那你為何又以司理院的名義狀告縣衙。」

呂嘉問道︰「這是張三出得主意,他說這麼告,更容易成功,因為司法學士正在實行政法改革。」

呂公著怒不可遏道︰「看來你小子不是湖涂,而是愚笨。他都已經告訴你實情,你竟然還答應他,你知不知道,他這麼告,將會挑起官衙之間的爭斗。」

呂嘉問答道︰「孫兒答應他,不是因為孫兒愚笨,而是因為孫兒也贊成政法分離,就說那王知縣,他前些天為何要懲罰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耳筆,不就是因為他擔心這些耳筆會影響到他催繳收稅,這可是關乎他的政績,但就司法而言,他那麼判,顯然不公。

爺爺經常告戒孫兒,為官者,當公正嚴明,張三雖有自己的打算,但是他與孫兒一樣,也是遭遇不到不公,孫兒與他一同討回公道,又何錯之有?」

呂公著顯然沒有想到,王安石才是幕後主使者,因為這對司馬光有利,道︰「你以為你能夠告得了嗎?司理院起訴縣衙,這是多麼可笑的事。」

呂嘉問道︰「至少左廳未有駁回孫兒的起訴。」

呂公著微微皺眉,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這麼離譜的事,左廳竟然沒有駁回,還給上報了,立刻反應夠來,不禁暗罵,那臭小子到底是哪里蹦出來的,任地年紀,就懂得操弄權術。

又看了眼呂嘉問,「如果爺爺要你撤回訴訟,你會答應嗎?並且爺爺向你保證,你會討回公道的。」

他認同呂嘉問據理以爭,但不認同他這種上訴的方式。

呂嘉問道︰「如果爺爺說得有道理,孫兒自然會听從爺爺的。」

呂公著雙目一瞪︰「你小子跟張三才認識幾天,他那番話術,你倒是學了不少。」

呂嘉問激動道︰「孫兒從不覺得自己的口才遜于張三,只是孫兒沒有表現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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