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是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他的新法啟動,竟然是要從一場官司開始。
說出來,他自己都不信。
但也由此可見,富弼的那番話,其實是很有道理的。
有些事情,你一旦開了先例,必然會有人效彷。
當初張斐狀告朝廷時,你王安石也是振振有詞,那麼如今你也必須接受這個要求。
同理而言,如果你王安石為國為民,御史諫官就不能反對你,那麼今後誰結黨營私,為己謀利,御史諫官也是不能反對的。
凡事都是有兩面的,而政治的兩面性又是高度敏感的,副作用是必然出現的,哪怕其中一面能夠給你帶來多少好處,你也一定要考慮另一面又會帶來多少弊端。
除非是在存亡之際,否則的話,大多數政治家,都會寧可少一點好處,也要盡量減少另一面的副作用,因為政治的關鍵,還是在于穩定。
因為從百姓的角度去看,這好的政策,那是理所當然的,但同時又會拒絕接受副作用。
但任何政策,都是有利有弊的,世上就沒有完美的政策,導致往往許多決策出來時,百姓都不理解,這個問題這麼簡單,我都能夠解決,你們為何就不這麼做呢,就是他們不太會考慮,解決這個問題,可能會引發出更嚴重的問題。
冗官問題多簡單,裁人就行了呀,可誰能保證,不會將李自成也給裁了。
其實「事為之防,曲為之制」,也就是指這一點。
核心是「防弊之政」,而不是說讓你積極進取,大刀闊斧,乘風破浪
事已至此,王安石也只能接受,故此出得大殿,他立刻就帶著呂惠卿跑來張斐。
張斐這個小卒突然就變得至關重要。
許止倩向王安石行得一禮後,就識趣地退了出去。
「臭小子,我這回可算是被你害苦了呀!」
這坐了下來,王安石是苦嘆一聲。
真會說話,大家之前可是合作共贏,出了問題,就成幫我呢?張斐心里滴咕了一句,但同時也覺得非常驚訝,他也帶著一絲抱怨地語氣︰「王大學士,不不是吧,你能允許他們鬧到公堂上去?」
王安石是尷尬不語。
呂惠卿解釋道︰「他們揪著你那場官司,一直攻擊恩師,甚至還將官家給拉了進來,暗示如果朝廷不給錢顗上堂的機會,那麼官家根據你那場官司所定下的祖宗之法,也將會受到質疑。」
張斐听得是眉頭緊鎖,心想,看來這鍋我是背定了。
王安石見他似乎不太自信,立刻問道︰「你可有必勝的把握?」
「我。」張斐嘆了口氣︰「當時我跟呂校勘說得很清楚,這公堂之上,亦如戰場,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的,即便我有必勝的把握,我也不可能給予王大學士這番承諾。」
王安石就問道︰「那你到底有沒有必勝的把握?」
張斐沉吟少許,「這場官司對于王大學士而言,其實是非常有利的,因為當今的祖宗之法,是怎麼解釋都是可以的,而他們是進攻方,我們是防守方,那麼對于我們而言,只要不輸就是贏。在公平的環境下,我不認為我會輸掉這場官司。當然,這也得考慮到將會由誰來審理此桉?如果他們官官相護,那我也沒有辦法。」
「目前還未確定。」
王安石想了想,「但我是不可能審此桉。」
張斐問道︰「會不會是司馬大學士?」
「他的話!」
王安石還未下結論,呂惠卿突然道︰「我估計也不大可能。」
張斐問道︰「為何?」
呂惠卿道︰「因為如果輸了,這將會影響到司馬學士在朝中的威望。」
「也是。」張斐稍稍點了下頭。
司馬光可是目前朝中唯一能與王安石抗衡的,不管是年紀,還是威望、資歷,關鍵司馬光同樣也具備變法的能力。
然而,司馬光之前已經輸給張斐一次,要是再輸的話,這對司馬光在朝中的地位是個不小的打擊。
但是打官司這種事,可不是司馬光所擅長的。
那麼出于對他的保護,多半是不會讓他出面的。
「那會是誰?」
張斐又問道。
呂惠卿道︰「我還是認為富公的機會最大。」
王安石也點點頭,「此桉若不是富公和趙相出面,也就鬧不到公堂上去,但是趙相掌諫院,其中又有不少諫官也參與其中,應該不會讓來審,由富公來審的話,相對是比較公平的。」
呂惠卿叮囑道︰「張三,富公老而彌堅,這口才不亞于恩師和司馬大學士,你可得小心一點啊。」
「任誰面對富公,只怕也不敢麻痹大意。」張斐苦笑一聲,又問道︰「對方會請人辯訴嗎?」
呂惠卿搖搖頭道︰「應該不會,若論口才和才智,耳筆之人中除你之外,誰還能比得過他們這些御史。」
「御史?」
張斐只是不屑一笑。
王安石笑問道︰「怎麼?你還看不上他們這些御史?」
張斐笑道︰「在公堂之上,確實是有些看不上,我可不會允許我的專業會輸給人家的業余愛好。」
王安石呵呵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雖然張斐沒有給他必勝的保證,但是他也看出,張斐只是不想承擔責任,但把握還是大大的有。
接下來他們又談了談整個桉子的細節,尤其是關于御史的庭辯習慣,在張斐看來,庭辯和打官司是不一樣的,那麼如何利用好這一點,也是至關重要的。
三人足足商量了一個多時辰,王安石才與呂惠卿回去了。
他們剛走,許止倩就 了回來。
「真的鬧上公堂呢?」
許止倩也覺這不可思議啊!
「嗯。」
張斐點點頭。
許止倩略顯緊張道︰「那你有把握打贏嗎?」
張斐問道︰「你這麼緊張干什麼?」
許止倩道︰「我也是支持王大學士變法的。」
女人,你還是太年幼了呀!相比起後面要面對的問題,如今這個問題簡直就是幼稚園級別得。張斐輕松地笑道︰「其實這種官司,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而處于防守一方的我,是更佔優勢的,我是不可能會輸的。」
跟許止倩就沒有必要藏著掖著。
許止倩道︰「那也得小心行事,我們趕緊回去準備吧。」
張斐本想說這個官司不過也是上個官司的延續,而且祖宗之法就是他定得調,沒有必要像之前那樣去準備,但是一看這天色,尋思著許遵也快回家了,他還是得找許遵再去了解一下,朝廷制度和律法具體界限。
于是二人立刻動身回家。
剛剛下得馬車,就見馮南希急匆匆出得門來。
「恩公回來了,這可真是太好了,我還正準備去找你呢。」
「找我作甚?」
張斐不禁心中一凜。
如今他可是處在風口浪尖上,風吹草動,他也害怕呀!
馮南希道︰「方才來了一個人,說要請你打官司。」
那牛北慶擠上前來,是擠眉弄眼道︰「恩公,那廝還抬著一個大箱子來了,里面好像是錢。」
張斐與許止倩默契地相覷一眼。
「進去看看。」
來到院內,只見廳堂中坐著一個三十來歲,身著錦衣的男子。
那男子見得他們進來,便站起身來,又打量了下張斐,然後快步出得門來。
「這位一定是張三郎吧。」
「呃是的。」
張斐瞅著這人十分陌生。
「在下陳申。」
「不知閣下登門,有何指教?」張斐拱手問道。
陳申激動道︰「在下今日冒昧拜訪,為求張三郎救我父親一命。」
張斐問道︰「救你父親一命?」
陳申點了下頭,然後將事情原委告知張斐。
原來他乃鄧州人士,這家里是做綢緞買賣的,有一天他父親上酒樓喝酒,遇到一個醉酒之人,發生一些口角,繼而發生推搡,結果他父親一不小心,將那人推了下樓摔死了。
被官府判得死刑。
等到他說完,只見兩個大漢扛著一個大木箱來到張斐身前。
箱子一打開,里面全都是白燦燦的銀子,惹得一旁的牛北慶、馮南希倒抽一口涼氣。
「這里是五千兩白銀,由于在下急著趕路,不便帶太多銀子來,但只要張三郎能夠救出我爹,就是一萬兩,我也願意。」
一萬兩?
牛北慶那嘴巴張得足以塞進一只老母雞。
打官司能這麼賺錢嗎?
以前怎麼沒有听說啊!
張斐瞟了眼那銀子,五千兩就這麼耀眼,那一萬兩豈不更加壯觀我是不是得想個辦法,將這錢給弄到手,然後再擺他們一道。
旁邊的許止倩低聲道︰「你不會真想收下吧?」
得!肯定沒戲了!張斐手往許止倩一指,興致缺缺道︰「你搞定!」
說著,他就往里面走去。
許止倩瞧了眼那陳申,道︰「閣下勿慌,安心在京等候便是,那州府可沒有權力判處死刑,最終還得遞交到京城來,由大理寺、刑部、審刑院復審,故此這官司是可以在京城打。」
陳申忙道︰「可是家父年事已高!」
不等他說完,許止倩就道︰「年事已高,還能夠將別人推下樓去?足見令父身體不錯,閣下無須太過操心。還有,我爹就是判大理寺事,待會我爹就回來了,我帶你去見他。」
陳申眼中閃過一抹驚慌,趕忙拱手道︰「打擾了。」
便是帶著下人,抬著銀子急匆匆離開了。
坐在廳中的張斐,才剛喝了一口茶,就見許止倩走了進來,「哇!這麼快就解決了,他們沒有要漲價嗎?」
許止倩問道︰「漲多少你會接?」
張斐一本正經道︰「十萬貫。」
許止倩道︰「你不要命了呀!」
張斐雙手一攤︰「拿錢不一定要做事得好吧!只不過區區一萬兩,還不值得我動這腦筋。」
許止倩哼道︰「你這般自以為是,遲早會害了你。」
「有你在旁監督,我完全就不需要考慮這一點。」張斐呵呵笑道。
許止倩狠狠剜了一眼,又輕輕蹙眉道︰「想不到他們這麼快就出手了。」
不用想也知道,對方肯定是來賄賂他的,讓他馬上去鄧州,那就肯定無法幫助王安石。為了一個耳筆之人,出手就是一萬兩,要知道即便張斐不接,王安石自己上,也不一定會輸的,可想而知,這里面究竟牽扯了多少利益。
張斐不禁感慨道︰「這才剛剛開始啊,隨著新法的進行,他們將會無所不用其極,這才是最可怕的呀!」
之前他對于是否入局,一直都非常謹慎,就是因為他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等到許遵回來後,他們又將此事告知許遵。
許遵對此倒也不意外,但他也判斷不出是誰在謀劃,因為有太多人企圖阻止王安石變法,包括大部分的皇親國戚,但可以確定的是,這跟文彥博、司馬光他們肯定是沒有關系的。
他們倒是不屑于用這種手段。
而就在當日,王安石也知道了此事,就立刻派人過來,將張斐的宅子,以及汴京律師事務所統統都給保護起來。
可見這場官司是多麼的要命
而那邊錢顗也終于被開封府放了出來。
不過開封府還是嚴詞拒絕了他的起訴。
民間百姓可以直接起訴朝廷的大政策,這個先例是不可能開的,否則的話,將後患無窮。
不過到時將會在朝內開堂審理此桉。
統治階級的事,還是內部消化。
劉府。
「多謝各位出手相救。」
錢顗向一種同僚們拱手致謝。
劉述立刻道︰「錢兄舍生取義,我等又怎能見死不救。」
說著,他又嘆了口氣,「只不過這官司若是輸了,錢兄可能就很難回到朝中。」
錢顗道︰「自古以來,邪不勝正,只要公正審理,我不相信我會輸給他王介甫。」
齊恢愁眉難展道︰「據我們所知,王介甫很有可能會請張三來打這官司。」
錢顗听罷,更是哈哈大笑道︰「他都不敢上堂爭辯,那只能證明他心里有鬼。」
齊恢、劉述相視一眼,眼中充滿著擔憂。
如果說邪不勝正,那張三豈不是一直處于正義狀態嗎?
飽受其苦的劉述說道︰「錢兄勿要大意,那張三能言善辯,且手段層出不窮,之前幾次都讓他贏了,絕非僥幸,這回我們可得做足準備。」
其余人也是紛紛點頭。
錢顗也知道,但他就不信這一套,哼道︰「他王安石借變法之名,妄圖顛覆祖制,獨攬大權,此乃證據確鑿,豈容那宵小之徒狡辯。」
大家講道理,擺事實,那就沒什麼可擔心的呀。
正當這時,司馬光突然走了進來,道︰「打官司與庭辯還是有所區別的,我建議你還是先看看之前張斐打官司的堂錄,這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啊。」
劉述趕忙道︰「司馬大學士言之有理,還是得好好準備一番,以免再讓他小子得逞。」
錢顗見司馬光都這麼說了,于是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