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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暢談

發了餉,于是便有人想去禪達,離我們最近的城市。

在祭旗坡高地眺望,遠處濃霧半遮半掩半朦朧的禪達有莫名的吸引力。我們每日看它,它有時被濃霧遮掩,有時敞開面紗,今日它半遮半掩的濃霧面紗對于我們有巨大誘惑力。

獸醫陪著陳余,此時陳余已經緩和過來,信件突如其來,若是在戰場上听見好友戰死的消息,可能陳余只是長嘆一口氣。環境不同,心境必有所變。

陪著陪著,從獸醫陪陳余,到後來陳余陪獸醫。

獸醫的獨子戰死,作為我們整個團的‘父親’,獸醫盡力維持作為父親的尊嚴,不讓自己輕易落淚,特別是在我們這群和他兒子一樣大的年輕人面前。

兩人就這樣坐在屋檐下,陳余揉搓狗肉的肚皮,這段時間狗肉長肥不少。或許感覺到兩人的悲傷,狗肉緊緊貼著獸醫與陳余,伸出舌頭舌忝舐兩人的手指。

「狗肉肥了。」

獸醫伸手模了模狗肉的下巴︰「可不是,飯菜有油水,老漢我都長肥膘了。都說從軍幸苦,到底還是打仗苦,莫打仗的時候還是蠻快活,多虧有你們,在團里可比老漢在老家干活舒坦多哩。」

「給你這個老東西養老,以後就住禪達。」陳余說。

「不行 ,禪達濕氣重,還是比不上黃土高原,住窯洞里冬暖夏涼。」

「塌下來省得挖坑埋你那把老骨頭是吧?」

獸醫嘿嘿一笑︰「你這女圭女圭說的什麼話,窯洞箍好哩,住幾百年都不會塌,你以為跟你們南方似的,屋子莫人住,兩三年就爛了。」

陳余說︰「你們家窯洞是金剛鑽瓖的,幾百年不會塌,吹牛不打草稿。我跟你說,還是我們南方庭院水鄉有情調,我告訴你,在南方誰家門外村子沒挨著河,都不好意思說是人住的。」

「不行,離河近漲大水下雨豈不是把屋子給沖了,南方濕氣重,就那濕氣老漢住不得。」

「等以後,我給你找個江南小情調的院子,保準你喜歡。」

獸醫抬起頭看向天空︰「老漢今年五十六哩,這輩子快過完,說啥院子不院子的都是空。現在啊!老漢我最想還是把這副身子骨埋在陝西,我說了你這女圭女圭又得罵老漢迷信。」

「你說,我不罵你。」陳余回道。

「陝西可是好地方,那是出皇帝埋皇帝的好地方。你瞧瞧幾千年來,秦始皇第一個皇帝埋在陝西,要不是旗人入關,皇帝還是咱陝西李自成的大順朝坐。」

伸手去模獸醫的後腦勺,陳余羊做震驚︰「呀!看不出來你這死老頭子,半百年紀黃土都埋脖子上了,居然還有想復闢當皇帝的夢。這一模,獸醫你腦袋可真是生了反骨,生下來不是反王就是皇帝,最少也得是一個裂土封侯的勛貴。

不過你這年紀想做反王怕是不成,做皇帝也沒托生北平城里,額頭上也沒有通天紋。來來回回五十多個春秋,到了還是一事無成,可世上到老一事無成的人多了去,總歸不差你一個。」

「去去去!」

獸醫帶上自己髒兮兮的便帽︰「以前做皇帝受萬人朝拜,現在做皇帝可是要遭萬人罵。你小子想要老漢死後遭萬人罵,這輩子恐怕是不能葬在陝西,我跟你們這些小女圭女圭一起這麼長時間,心里總想一件事。」

「啥事?」陳余相問。

「老漢我今年五十六,說死也到快死的年紀,若是病死老死也莫人立個碑,莫人想、莫人念,三十初一,清明忌日都沒人燒紙送香。老漢我就想,要是跟你們這些女圭女圭一起死,仗打贏了逢年過節些許有人記著,燒香送紙也能給老漢我分點。」

陳余臉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要是仗打輸了,就跟緬甸一樣,尸首都沒人埋,燒紙也不一定能收到。」

「咱老漢不管那個。」獸醫別過頭揮揮手說︰「小日本再能打仗,佔了朝鮮、佔了緬甸,又佔了大半個中國,他還能把中國人殺光,有人活著就有人記著。」

「那你能記得七百多年前,堅守釣魚城的主將是誰嗎?」

獸醫嘖了一聲,眼神極度氣憤的看向陳余。這個玩笑如同川軍團以往一樣惡毒,我們嗆人、罵人幾乎月兌口而出,而贊譽某人卻是如何也說不出話,能讓我們贊譽的只有死人,死人不會反駁,是個極好的借口。

沉默片刻,獸醫笑了笑。作為父親有身為父親的大度,他對于陳余的玩笑只有一笑了之,若是听不得川軍團的惡毒玩笑話,那必定是一個心如死灰之人,若是听完嘿嘿一笑,那這個人還準備死皮賴臉活著。

獸醫受過教育,不過那只是封建王朝中的私塾教育。他考過科舉,讀過書、學過醫,能分辨人體諸多血管穴位,也明白之乎者也。對比起我們,他似乎是從封建社會破碎後殘留的余孽,而我們是亂世余孽。

我們正在救國,而獸醫想救的‘國’已經消失,至此他上半生的過往如同笑話。一個清朝人活在民國社會,而現在比起上一個朝代更加費拉不堪。

在兩個人談論話題從對于親愛之人的緬懷,再到對于南北兩地氣候居住,最後到死後暢想。說了很多,釋然很多,死去的尸體終已腐爛,沒死的靈魂已然破碎。

兩人面前,死啦死啦拽著迷龍的口袋跑,而迷龍正在緊攥自己的三塊五毛錢國幣。迷龍準備用軍餉給雷寶兒購置一份禮物,死啦死啦正在為今晚的牌局籌備賭資。

陳余笑呵呵指向兩人說︰「死啦死啦連迷龍給他兒子買東西的錢都要,真不要臉。」

「迷龍這個家伙也是笨,直接說是準備給雷寶兒交束脩,死啦死啦再不要臉,也不能搶女圭女圭的學費。」

獸醫嘆息道︰「回來那麼久,也沒跟雷寶找個私塾,光孩子他媽整天帶著,容易養嬌氣,孩子不讀書可不成。當爹沒個當爹樣子,難道指望雷寶兒以後跟自己一樣做力氣活?」

「那你這個當爺爺的不去說道說道?」

「那是人家家事,我不好摻和。」

陳余回頭看向獸醫︰「迷龍成親那天,嫂子可沒把你當外人,真真把你當迷龍他爹磕頭。死老頭子你現在又說不好摻和,感情人家的頭是白磕的,受了響頭現在又不認賬了,沒你這麼做事的。」

獸醫攤手為難︰「我也莫讓他們兩口子磕,是他們非要磕的。」

「那你當時還坐在椅子上舍不得挪開?」

「你這女圭女圭,嘴巴咋跟煩啦一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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