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白回到府中,依然怒不可赦。
今日自己這張臉算是徹底丟盡了。
哪怕用了其他盤外招,盡力找補顏面,可被李長安當著眾同窗的面譏諷訓斥,他張少白這二十幾年來還真從未有過。
當真是火辣辣的疼啊。
張少白整個人陷在太師椅里,突然一巴掌把婢女端上來的茶水糕點砸碎一地。
旁邊的婢女嚇得趕緊縮起脖子低下頭,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門外的小廝慌忙跑進來,弓著身子收拾地上的殘渣碎片。
「滾滾滾……」張少白越想心里越氣,揮手讓婢女和小廝走人。
很快,房間里就只剩下怒氣沖沖的張少白一人。
良久,門外長廊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張少白不得不整理儀容,而後起身行禮,「父親。」
「白兒,為何今日如此暴躁?」
「父親明鑒。」張少白將今日之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而後憤憤不平道,
「那李長安仗著自己是書院任命的教諭,動用殺意鎮壓我們不說,教授的術數也和《算經》上大相徑庭。」
「昨日布置之作業,孩兒明明已經用心完成,卻被此人批駁的一無是處……」
張少白恨不能將李長安說的人神共憤。
結果卻發現,父親不僅沒有表現出半點怒氣,反而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
「父親……?」
張父沉吟片刻道,「把你編的術數題說出來我听听,還有那顧家小子的術數題也一並說給我听。」
張少白微微一怔,而後一五一十地說道,
「孩兒編的是,今有賣布翁,賣布三匹,每匹布十兩白銀,問,賣布翁可得白銀幾兩?」
「顧秋炎編的是,今有釀酒女,一日釀酒三百斤,十日釀酒多少斤?」
張父听了之後,忍不住搖搖頭,「那賣布翁賣的是何種布料?」
張少白喉嚨好像被卡住了一般,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父親問的竟然和李長安如出一轍。
見張少白這般見鬼模樣,張父又問,「那個李長安,也問了你這個問題?」
張少白失魂落魄地點點頭。
「不怪他這麼問你。」張父起身拍了拍張少白的肩膀,「我張家雖不是什麼門閥大族,但世世代代卻也衣食無憂。」
「在這東岳郡城,不涉朝政,做個閑散官職,怡然自得。」
「但恰恰是這樣的日子,讓你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所以連這種簡單的事情都不知道。」
張少白被說的啞口無言。
「還有那顧家小子,跟你一個德行,本心不壞,甚至還在書院里讀書,可這書讀的就不對。」
「整日只知道文道武道,聖人經典,要是把你們扔到大街上自生自滅,恐怕連三天都活不下來。」
張父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殘渣,「我倒覺得這個李長安有點意思。」
「六月龍門大比,他一個人佔了兩項第一,保住了白鹿的些許顏面。」
「如今他教你們的,恰恰是書本上看不到,但卻最應該學的東西。」
張少白聞言,急忙道,「可父親,他……」
「你如此反對他,有幾分是因為覺得他教不了你?」張父轉過頭,看向張少白的眼楮。
張少白在父親的注視下,瞬間潰敗,低下了頭,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
七月初三,
卯時,陽光悄然爬上了東方的天空。
李長安起身,看了一眼西房還在熟睡的知音和玲瓏,輕輕走出北屋。
淘米煮粥,切菜涼拌。
待早飯做好,李長安才走進書房,繼續修改《倚天屠龍記》。
雖然貌似只修改了結尾,但張無忌的整個心路變化,卻要做出調整。
必須要重新設定好關鍵大事,引發張無忌的心態發生轉變。
這是個精細的活,稍不注意就會讓故事變得生澀。
一般人可能只會覺得哪里有點不對,但面對那些話本宗正,這樣的生澀,很有可能導致自己功虧一簣。
所以由不得半點馬虎。
卯時二刻,
柳知音和柳玲瓏已經洗漱好,等李長安一起吃早飯。
捏了捏柳知音的縴手,李長安溫暖笑道,「今日早飯就不在家吃了,我得和那三十個學生一起吃。」
柳玲瓏坐在一旁,抱著碗輕輕吹著氣,「哥哥,我能不能跟著你一起啊?」
「想吃外面的早飯了嗎?」李長安伸手把柳玲瓏的秀發梳到耳後。
「是因為哥哥上個月在外面待了那麼久,這個月又成了什麼書院教諭,玲瓏能見到哥哥的時間少了好多。」
柳玲瓏像個小大人一樣嘆了聲氣,
「而且晚上哥哥還不讓我睡在旁邊,玲瓏只是想多跟哥哥待一會兒。」
李長安聞言,眸子里的溫柔又多了一分,「以後哥哥注意,一定多陪陪玲瓏。」
在柳知音和柳玲瓏額頭輕輕一吻,李長安走出家門。
來到劉記面館門口,已經有幾名學子來到這里,見到李長安後,幾人都有些躊躇猶豫。
最後還是上前抱拳行禮。
只是並未喊「李教諭」。
沒有張少白和顧秋炎兩個刺頭在這里,他們反抗的決心都有點動搖。
要是李長安當眾來一次殺意磨礪,狼狽一出,那臉可就丟大了。
李長安點頭回禮,而後走進面館,笑著問候,「劉老板,早。」
「李教諭早。」劉老板笑呵呵道,「今日怎麼想到來小店吃面了?」
「想念劉老板的手藝了,給我來碗牛肉面,稍微放點辣。」李長安說完,沖那幾個站在門外的學子喊道,
「進來吃面,自己選。」
門外眾學子愣了一下,面面相覷,又忍不住上下打量著面館,猶豫不前。
劉老板笑著說,「李教諭還是不要勉強他們了,書院學子都是貴人,我這小面館可入不了貴人的眼。」
李長安搖頭,「我書院教諭都來吃,他們有什麼吃不了的?」
說著,又喊了一聲,「進來吃面,別讓我喊第三遍!」
話音未落,站在門外的眾學子,你推我我推你,磕磕絆絆走進面館。
「自己看牌子,想吃什麼點什麼,今天我請你們吃早飯。」李長安朝劉老板點點頭,而後往里走。
劉老板啞然失笑,這位李公子李教諭,行事當真是出人意料。
「額,我要一份……牛肉面吧。」
「我也一樣。」
「我再加個……雞蛋……」
眾學子一個個點好面,然後隔著李長安一張桌子,擠在一起。
像是老鼠見了貓。
誰能想到往日高高在上的書院學子,此刻竟然會擠在一家路邊面館的一張桌子上?
劉老板大感今日算是開了眼。
「那個陳綸,你稍微盯著一點外面,誰要是來了,就讓他們進來自己點,來遲了的就站到外面去吃。」
名喚陳綸的學子聞言,身體猛地一哆嗦,然後趕緊起身走到外面。
不時有書院學子狐疑地走過來,然後朝面館里探腦袋,看到李長安的背影後,立馬訕訕地跑進來。
很快,小小的劉記面館里擠滿了人,張少白和顧秋炎就坐在挨著李長安旁邊的桌子上。
但李長安那一桌,依然空蕩蕩。
這時,一襲青衣走到面館附近,被眼前這一幕嚇了一跳。
劉記面館從來沒有一下子來過這麼多人,連外面都站著十幾個。
再看這些人的衣裳,全都是白鹿書院的學子服,青衣更是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顏姑娘,今日吃什麼?」劉老板忙的滿頭大汗,余光看到顏輕詩後,笑著問道。
「給她來碗雞湯面。」面館最里面傳來一道聲音。
頓時三十名書院學子齊齊一震,不由自主地看向李長安。
听到熟悉的聲音後,顏輕詩松了口氣,明亮的眼楮里涌現出一絲驚喜,停下的腳步再次輕快起來,朝面館里走去。
沿途的書院學子紛紛看過來,一直看著顏輕詩走到李長安對面坐下。
李長安正夾著一筷子面送進嘴里,連忙嚼了兩口,「面館里人太多了,熱得慌。」
「陳綸,用你的風行文法給面館降降溫。」
正在吃面的陳綸面色一滯,真特娘的造業啊。
我辛辛苦苦修煉的文法,是這麼用的嗎?
而且大家都有修為傍身,一般的酷暑炎熱不會那麼嚴重。
面館里普通人就兩個。
一個劉老板,一個剛來的……顏姑娘。
剛剛你不說給面館降溫,現在顏姑娘一來,你就要降溫。
是何居心,一目了然!
最關鍵的是,明明是你在鳳求凰,結果還要我來打下手。
不當人!不當人!
雖然陳綸心中萬般不願,但還是老老實實施展文法。
頓時面館里一陣清涼之風流淌,讓人忍不住輕舒一口氣。
顏輕詩看著埋頭吃面,不敢看自己的李長安,笑的眼楮彎成了月牙,「公子,這是在做什麼?」
「請人吃面。」
「請自己的學生吃面,公子這教諭做的真讓人嘆為觀止。」顏輕詩輕輕笑著,聲音溫柔地在耳畔拂過。
……
吃完面,已經是卯正二刻。
李長安辭別劉老板,帶著浩浩蕩蕩三十人離開,前往東市,
「剛剛吃面,有誰還記得,一共點了多少碗牛肉面?」
「十三碗!」陳綸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李長安大感詫異地笑了起來,「不錯,十三碗牛肉面,一碗牛肉面十三文,這麼多牛肉面一共要花多少文錢?」
「張少白?算出來沒有?」
張少白陡然被點名,愣了一下,「十三乘十三……一百六十九文!」
「不錯,算的很快!」李長安表揚道,「大家應該能看到,生活當中,衣食住行柴米油鹽,都有術數的存在。」
「一頓早飯一碗面,貴的也就十三文,卻能吃飽肚子。」
「可千萬別認為,所有人一頓飯都能花上幾兩甚至幾十兩銀子。」
李長安不忘對身後的眾學子說道。
「我們這是去什麼地方?」張少白猶豫了片刻問道。
「東市,那里有一條巷子全都是賣布匹的店鋪,還有些小攤位。」李長安走在前面,聲音傳到所有學子耳中,
「今天的術數課,便是帶著大家一起去街頭巷尾看一看,我們的術數學了到底有什麼用。」
張少白心中微微一動,看著李長安的背影,腦海中不禁回想起昨日父親對自己說的話,心中頓時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