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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仰面朝天,斜躺在路邊雪上。

明亮的車燈之下,梁進倉一眼就認出了這人,大吃一驚,怎麼是鵝擰?

這是本村的,也姓梁,小名、學名叫什麼來著,還真忘了。

因為這麼多年大家都叫他「鵝擰」,真名就給淡忘了。

本地老農民,被雞啄了不叫啄了,叫「擰」著了。

讓鵝啄了,鴨子啄了,反正扁毛動物啄人,都叫「擰人」。

鵝擰小時候讓一只凶猛的大鵝啄了,哦,擰著了,差點把眼都給他擰瞎了。

成了疤瘌眼不說,還是斜眼。

于是鵝擰成了他的常用名。

這年頭條件差,生活不容易,唯有一點很容易,那就是打光棍。

一個人身上稍微發生點風吹草動,有點小瑕疵,很容易的就成為一個光棍。

你想啊,滿籃子的隻果,你買哪個都可以,沒大個兒的可以挑小點的,誰會放著沒疤沒麻的隻果不要,反而去挑個有爛疤的呢!

鵝擰高高的個子,長得也不丑——疤瘌眼了也不難看。

但就是因為這點小瑕疵,已經有很大概率會打光棍。

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所以從小不管干什麼,都很努力。

當然,努力也白瞎,家里條件一般,早早就不讓他上學了。

下地干活,他也特別能干,比其他人都能吃苦。

努力干活除了可以多收入以外,他也希望給自己樹立一個吃苦耐勞,踏實肯干的好名聲。

以彌補外貌上的小瑕疵。

大集體解散以後,他除了把自家的承包地打理得妥妥帖帖以外,還千方百計找空子做點小買賣。

說白了就是當小販,有什麼販什麼,只要能賺到差價就行。

秋收結束,絕大多數的老農民進入貓冬狀態,一天到晚的工作就是串門,聊天,吃地瓜,打孩子。

而鵝擰卻是進入專業販賣的狀態。

梁進倉承包配料之後,四點多就起來,有時候在村里他能踫到鵝擰。

或者挑著,或者用小推車推著,用什麼運輸工具這要根據他販賣的貨物來定。

有時候趕很遠的集,兩三點鐘他就起來趕路,比大倉勤快多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除了鵝擰,梁進倉有時候還會踫上熱鬧家兩口子。

「熱鬧」是男的,盲人。

熱鬧家,是他老婆,盲女!

熱鬧是盲人,當然是爛隻果,這回真是踫上一個眼瞎的了,也就把他挑走了。

兩口子趕大集說大鼓書,連拉帶唱,十分熱鬧,因此得名。

有時候趕的集比較遠,兩口子看不見,時速較慢,所以很早就起來趕路。

到了年根兒,早起趕集的會多上那麼幾個,比方有個姓田的就會做地瓜糖,趕年集把他的地瓜糖賣掉。

還有一個捏泥人的。

不過那都些東西只有年集才有,算是年貨,季節性特強,就是傍年根兒賣那麼幾天。

真正算是專業的商販,還是鵝擰。

到了年底,鵝擰開始賣年畫,他坐車跑市里批發來的。

這兩年生活好點了,人們吃飽穿暖之後,精神追求開始冒頭,也就是開始追求生活質量了。

關鍵是,手里能拿出多買幾張年畫的錢來了。

尤其現在開始流行「大閨女」。

就是美女畫。

那些家里有長起來的大小伙子,誰家的西屋牆上沒幾張「大閨女」!

大閨女畫十分暢銷,年輕人為了養眼,不差錢。

已經赤果果毫不掩飾內心對于異性的渴望了。

據說一個臘月的趕年集,鵝擰掙老了。

掙老了就混成這相?零下二十度連個棉襖都沒有!

梁進倉試了試鵝擰的鼻息,看一眼小王︰「還有氣!」

「那趕緊的,送醫院啊!」

雖然還有氣,不過看樣子也就內髒還有點熱乎氣,外表都要結冰了。

梁進倉狠狠心,嗖一下月兌下自己的襖,先把鵝擰上身包住。

然後倆人把鵝擰抬到後座上。

這回梁進倉忘掉酒駕的心理障礙了,讓小王在後座扶著鵝擰,他親自開車。

130飛馳電掣去了公社醫院。

醫護人員忙活到下半夜,總算把他給弄醒了。

梁進倉作為「病人家屬」一直陪著。

人家小王是外人,梁進倉早就讓他開車走了。

鵝擰的體表有點凍傷,不過也不厲害。

就是頭疼得厲害,醫生推斷有點輕微腦震蕩。

頭皮沒破,就是後腦有個包夠大。

是木棍偷襲的時候造成的。

頭疼歸頭疼,好在意識沒問題,還算清醒。

鵝擰推斷,肯定是他的年畫太暢銷,在集上簡直都忙不過來了,圍著的人里三層外三層的,好多人都把錢往他身上扔,嘴里吆喝著「我給你錢了啊,把那張大閨女給我遞過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年畫賣得很好!」梁進倉按住他,別激動別激動,看他說到賣年畫的暢銷眼都放光,「說重點,你弄成這慘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對啊,肯定是看我賣得太好,腰里有錢,讓人盯上了唄。」

「那你的襖呢?」

「我他-娘-的怎麼知道我的襖呢?」鵝擰想了想,「肯定是讓劫道的給扒了去了。」

到了年根兒的年集,從天亮就開始上人,能一直趕到傍黑天。

鵝擰這幾天賣得特好,所以備貨充足,一直賣到傍黑天,滿滿一架子車的年畫給賣得干干淨淨。

真是掙老了。

興奮得腦子都犯迷糊。

推上架子車興沖沖就往回走。

從集上走的時候天就已經黑了。

「喂喂打住,」梁進倉說,「你在哪里吃的晚飯?」

「吃晚飯?」鵝擰就像听到一個外星詞匯,「趕完集天都黑了,我上哪吃晚飯!」

「那你午飯怎麼吃的?」

「還吃午飯?」鵝擰驚訝極了,「買年畫的圍著里三層外三層,沒把我吃了就很好了。」

「那你早飯怎麼吃的?」

「哎呀,早起來就是為了趕緊上集,佔個好位置,爬起來就走啊,還有閑心吃早飯?」

梁進倉拍拍鵝大哥的胳膊,默哀三分鐘。

「好吧,跑題了,說重點,你弄成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剛才不都說明白了!」鵝擰道︰

「肯定是在集上看我賣得太好,讓人盯上了。

我從集上往回走的時候天就擦黑了,滿腦子淨琢磨今日能掙多少錢了,推著車子低著頭只管走路,也沒注意周圍。

走著走著突然腦袋上轟的一聲,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不是醒來就看著你了。」

看來鵝擰的腦子應該沒被打壞,他說得很清楚。

沒錯,他就是因為在集上賣得太好,讓人盯上,然後半路把他伏擊了。

不但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錢,以及架子車,連棉襖都給他扒走了。

梁進倉很憤怒。

錢搶走也就罷了,非得把棉襖給扒走!

這要不是讓自己踫上,那麼鵝擰就打不了光棍了,到明天鐵定是一根冰棍。

鵝擰比大倉大三歲,倆人不是一個年齡段,小時候不在一個群體里玩,雖然都姓梁,服氣也不是很近。

所以倆人關系一般,平時也不打什麼交道。

可是這次幸虧大倉救了一命,鵝擰十分感激。

在醫院住了半天,臘月二十三下午,就堅決出院了。

他可舍不得住院花錢。

反正自己已經活過來了。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西天,再有七天來過年。

是辭灶的日子。

沒等天黑,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已經開始密集起來。

整個村子除了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兒,還有燒香燒紙的味道。

灶王爺伸手,穩拿一個糖瓜,大倉家正在進行辭灶儀式。

鵝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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