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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踹旗(上)

「華夏民族沒有了,還要世界做什麼。」

「很公平,不是麼?」

一個字比一個字聲音更大,到了最後幾字,竟是雪崩的裂響在聖城回蕩。

他的右臂在滲血碎肉,影子很輕,像一陣隨時有可能消散的寒風。

他的氣血早就衰竭,可周身十丈無人敢靠近。

雪花落在帝國子民的臉上,有些寒冷,有些心涼。

哪里是來要公平。

分別是要討債!

生活在天空之城,民眾對戰爭的認知很簡單——

榮耀勛章。

歌頌禮贊。

幾十年以來,除了勝利還是勝利,今天屠滅一個部落,明天降服一個皇帝,帝國精銳橫推天下版圖。

听到某個國家尸橫遍野,笑著說一句這便是愚蠢抵抗的下場。

直至今日,他們如夢初醒,忽然知道戰爭何其殘酷,作為百姓何其無辜?

原來是開始痛了。

才第一次疼痛,就覺得好絕望。

天空之城不是烏托邦。

烙印在靈魂的信仰——

「帝國天命所歸」隱有動搖。

上帝呢?

神明呢?

怎麼就不出來懲戒眼前的惡魔!

孤魂一動不動。

他沒動,全部修士都緊繃身軀,聖城陷入毛骨悚然的死寂。

慌亂恐懼是相互感染的,彌漫感染中又無形夸大著這種恐懼和慌亂,千千萬萬、各色皮膚的民眾四散奔逃。

一些偽裝的中原間諜熱淚盈眶,胸臆間滿是前所未有的豪氣。

華夏民族一直被欺負,蠻夷在神州燒殺搶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中原自保極其艱難。

可就在今天!

那個男人不止是打進蠻國本土,更是在所謂的神聖不可褻瀆的聖城肆意妄為!

安逸幾十年,從來沒有被戰火洗禮?

來來來,讓你們也承受一次中原百姓之苦難!

試看誰才是天下人屠!

一道道祈盼的眼神自四面八方望向城樓金箔,望著那一雙晶瑩龍角,那至高權勢的冠冕。

拓拔天下努力抽動僵硬的喉嚨,她的曼妙紫童已被火焰燃燒,無數視線對準她,是帝國子民的哀求啊!

這一天,自己一生的野心都毀滅了。

天門對她關閉。

霸道轉王道,王道之路可以有些許坎坷荊棘,但不能有跌落神壇。

和平幸福幾十年的聖城一朝被褻瀆踐踏,無論是否誅殺漢奴,她在帝國子民眼里已經淪為歷史最糟糕的天神冕下了。

拓拔離,我比你更慘。

我原本四十歲成為陸地神仙,很有希望追求飛升超月兌,可一念之差接手王座,曾經擁有的都要煙消雲散。

為什麼?

因為本該在地獄里經受烈火焚燒的漢奴!

「護國騎士,開城門!」

「畏戰者誅九族!」

「後退者誅九族!」

拓拔天下歇斯底里,面目扭曲的嘶吼。

轟!

城巔鐘鼓齊鳴,教堂詩歌驀然嘹亮,如平地起驚雷,鎏金恢宏的城門緩緩洞開。

幾千黃金騎士倉惶後退,慢慢撤進城門,在迷霧籠罩的盡頭,七千個赤著上半身,腰配勛章的魁梧將卒隆隆走來。

護國騎士,拓拔王族的近衛軍,當初天道降臨邊陲蠻荒的部落,他們是第一批沐浴光明的族人後裔。

血脈里還傳承著如同山崩地陷的狂暴力量!

騎士手臂肌肉一塊塊鼓動猶如磚石,成排涌出就像囚禁的嗜血凶獸突然得到自由,最純粹的獸性釋放!

顧長安低頭嗤笑,賊老天就是如此不公,無論經歷多少廝殺都難以培養這樣出野獸般的軍隊,可新世界降臨,一切好像水到渠成。

血劍只管遞出。

立足之地的厚厚積雪順勢往上攢發,層層疊疊,遮天蔽日,壯觀如雪泉噴涌。

這般異象仿佛天地顛倒,大地在降雪。

方圓二十丈,七十丈,百丈皆是沖天而起的殘忍劍氣。

護國騎士體魄近乎無敵,盡管觸及四處交織的劍氣,可也只是肌肉干癟下去,讓地面塌陷的步伐卻沒放緩。

但懸空修士就沒這個血脈優勢了,前所未有的詭異氣機一經涌來,就像削隻果皮一樣,從頭皮開始削起,劍氣游走耳垂到肩膀繞了個圈……

悍然削下一整張完整的人皮!

無論生前多麼驚才絕艷,名聲多麼響亮,此刻盡數化作——

養料。

是的,就是養料。

一顆種子,慢慢長出葉子,慢慢開花。

在無數駭然驚恐的眼神中,黑霧重新生長雙臂,漸漸開始有了半截身軀,白色衣襟醒目到見者童孔驟縮。

「殺!」

護國騎士迅速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拼死圍住半截身軀的孤魂野鬼,沒有氣機攪亂天穹,唯有銅鈴般的巨拳呼嘯而過的獵獵風聲。

剛出來的肩頭立刻粉碎,鮮血滿身的顧長安大笑道︰

「滾!」

旋即以身化劍,雙臂劍氣涌動,直直撞擊而去,也就八尺身軀,卻像劍氣血龍般無畏沖撞出數百丈。

所到之處,身材魁梧健壯的護國騎士腰桿斷裂,兩截身軀如斷線風箏般砸飛很遠,掙扎幾下含恨殞命。

傳承先祖狂暴力量的尊貴血脈,也就不堪一擊!

主城街道很快淪為血肉磨坊,碎裂的腸子心髒遍地都是,一股滔天血腥沖上天空,像一面扇形血湖,在蕩漾漣漪,在濺射出血滴。

一雙雙眼神從興奮到期待,再到失望恐懼。

譽為近戰無敵的護國騎士都被輕易摧毀,傳說中威懾帝國的神秘軍隊,十年如一日隱于聖城,終于現世了,非但沒有做到震撼世界,反倒如此不堪?

盯著慘不忍睹的尸體,拓拔天下血液在凝固,像無數把尖刀不斷刺進她的心髒。

以身化劍。

當初在西域姑墨灘上,人身魚尾就是慘死這一招,現在漢奴達到成倍的恐怖進化。

鎏金城門血跡斑斑,孤魂斷裂的雙臂又開始生長,緊接著是雙腿,他就這樣一路撞進聖城。

這一幕帶來的驚悚荒誕前所未有!

城內民眾肝膽欲裂,修行者汗毛倒豎,面對一個永遠殺不死的怪物,一個雙手沾滿罪孽的屠夫。

他們感到窒息!

就像黑暗籠罩前方,一直走一直走都看不到燈盞,連曙光都沒有。

你只能繼續不停走,因為身後是神聖不可褻瀆的天空之城。

堅持抵抗原來是那樣絕望!

可笑的是,這才兩個時辰不到。

中原間諜隱藏在遙遠的人群里,同許許多多蠻夷一樣注視著城門的染血身影。

他掉落的血肉積攢起來能有一車,鮮血匯聚能成一條小溪,不停重復著生長又撕裂再生長的過程。

只是當護國騎士一個個倒下,他又凝聚起了半截身軀,甚至清晰見到隨風飄揚的白發。

「顧英雄……」

幾個人死死低頭,不願暴露眼中的熱淚,也不敢再看殘忍血腥的場景。

在一個曾經輝煌的民族面臨著最黑暗的時刻,他毅然選擇這種方式傳遞華夏民族對抗蠻夷的決心。

孤獨抗爭著蠻國。

他就站在那里,整天將「帝國天下第一」掛在嘴邊的蠻夷顫抖不止,什麼天神冕下,什麼圓桌審判者,在面對瘋狂屠殺,照樣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當消息傳回神州大地,民族一定會震撼鼎沸,華夏歷史應當永遠銘記這一天!

「夠了!」

深淵傳來狂暴的怒吼,雄渾氣機如一場海嘯鋪天蓋地傾瀉而來。

七道半柱天門橫亙天穹,流光溢彩,絢爛璀璨。

轟!

轟轟轟——

城堡頂層七個陸地神仙聯袂墜落,又懸停高空,成排矗立形成壯闊波瀾的氣機海浪。

他們最前方有一座被符文鎖鏈囚禁的十字架凋像,其實更像一個很久以前就被裁決過的邪人。

天門光芒閃爍著,滾動著,開始涌向聖城。

也同時涌進無數帝國民眾的心里,他們像溺斃時抓住的救命稻草,虛月兌般迎接光明。

噩夢都結束了!

帝國有史以來最屈辱的一天,到此為止!

那個帶給他們絕望的漢奴,一定會死得很慘很慘,必須經歷最殘酷的折磨,才能平復聖城滿目瘡痍的怒火。

「接受死亡末日的審判!」婚紗老婦人聲震雲霄,城堡頂層針對鬼物的凋像終于凝聚成功了。

她很清楚陸地神仙現在才露面的原因,滅不了魂出來毫無裨益,只會動搖子民對深淵虔誠的信仰,加劇帝國走向更屈辱的地步。

但現在完全不同。

是時候了,滅魂!

顧長安微微仰起頭,盯著半空詭異的十字架,他有些遺憾地握緊掌心。

如果能夠重鑄恢復正常人身,他有可能創造一個奇跡——

隔空搬城。

自打以身化劍之後,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做到搬城。

將遠在西域的龜茲城砸進蠻夷聖城!

一人一劍一城,真正的鎮守!

唯有重鑄肉身迎來破境,可隨著半開天門的老怪物降臨,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夠成功。

天地如塵封冰窟般寒意森森,無形的復仇火焰幾乎要燃燒民眾的五髒六腑,他們猙獰著臉,在無邊死寂中默默等待。

「暴食之罪!」

蒼老嗓音驀然響起。

符文禁錮的十字架肉眼可見皸裂,一道陰氣沉沉的血芒自頂端凝聚,赫然鎖定半鬼半身的人影。

一些教徒緊緊攥住懷里的十字架,力道之足差點扳裂,終于知道凋像蘊含多麼恐怖的偉力!

七宗罪!!

傳說中玄之又玄的教義,竟然以這種神聖的方式降臨。

這便是天命帝國。

無論屠夫多麼詭異,總會有懲戒的方式,神聖的天空之城不容褻瀆!

七宗罪,生而俱來的、洗月兌不掉的罪行。

無論是人是鬼,都會被審判制裁!

顧長安眸光無波無瀾,只是很平靜地遙望著十字架。

直至第一道血芒消失,第二道血氣濃郁的光芒再度籠罩著他。

「貪婪之罪!」

嘶啞聲音如黃鐘大呂,滾滾震蕩。

無論是誰,人性深處都有貪婪,追求金錢權力的,不勞而獲的快感,以及種種……

可身影依舊巍然佇立。

「懶惰之罪!」

「嫉妒之罪!」

「傲慢之罪!!

三道沙啞渾濁的嗓音同時綻響。

像一種激烈緊迫的號角,更像死亡的喪鐘!

畫面戛然而止。

只有三條血芒呈三個方位籠罩顧長安,十字架凋像已經裂開一大半。

安然無恙。

拓拔天下 骨生寒,渾身充斥著恐懼和無力感。

怎麼會沒反應?

天底下最具天賦的修士,舊世界守墓人堂而皇之地羞辱帝國聖城,你怎麼能夠不沾沾自喜、不桀驁?

你生前死後都活在苦難里,你怎麼能不嫉妒聲色犬馬的權貴?你怎能不嫉妒平安喜樂的日子?

聖城氣氛近乎凝固,人人表情蒼白,仿佛見到世間最荒謬絕倫的場面。

孤魂還站著!

為什麼?

連七個陸地神仙都頭皮發麻,從來就不屬于他的性格,該如何去審判?

這種人一生都沒有快樂過,也從未體驗過做人的滋味。

「色欲之罪!!」

十字架已然搖搖欲墜,無數民眾眼里期待的光亮慢慢消失。

他們總覺得在面對一具行尸走肉。

從一生下來就是這樣了。

色欲,一個震古爍今的男人,竟然沒有追求女人的,他活著有什麼意義?

沉重的喘息,無盡的壓抑。

包括拓拔天下在內,諸多深淵巨擘此刻都神情惶惶,若是最後一樁罪名失效,豈非永遠無法誅滅鬼魂?

但七位陸地神仙恢復了一如既往的鎮定,盡管十字架快要湮滅,但在化作齏粉之前,絕對能帶走作孽孤魂。

因為七宗罪最後一項罪名——

他絕對會被審判。

城內偏僻街道,一個身穿破爛道袍的道士輕輕嘆息,眼神恍忽地凝望十字架。

中原民族都在痛罵他憶江南,作為中生代問鼎者,竟然無恥投奔蠻夷深淵,怕是已經在史書臭名昭著。

自私利己有錯麼?

他沒有助紂為虐,甚至偶爾還給中原傳遞情報,自己只是想追求長生超月兌,而天道起源才是修行的絕佳寶地。

這一次,自己該怎麼做?

七宗罪最後一條——

憤怒之罪。

顧長安無論如何都逃月兌不了。

整個華夏民族被蠻夷侵略燒殺的憤怒,六十五年親人相繼喪命的憤怒。

憤怒充斥著他。

所以今天他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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