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快的旋律在身下飄蕩，旋轉木馬、海盜船、跳樓機、父母與孩子，還有情侶們的笑聲，喧囂填滿了夜晚的天空。
蘇臨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坐在一個狹窄的方盒子里。
四周是透明的玻璃，透過玻璃能看到遠處璀璨的霓虹，摩天輪正在往最高點上升，從這里眺望能看到完美的城市夜景，外界喧嘩不已，摩天輪內卻格外寧靜。
突然蘇臨就明白為何摩天輪是告白聖地。
不僅是在摩天輪內有足夠長的獨處時間，女孩在這段時間無路可逃，對一個能說會道的男孩而言，這十幾分鐘的時間足以讓冷血的鱷魚都留下感動的淚水。
但蘇臨覺得，這種身處高空，與歡樂隔絕，卻又被歡樂包裹的氛圍，才是核心所在，這游離于快樂邊緣的渴望，正如戀人在未確定心意前的試探。
不對，問題不在這！問題是自己怎麼又進到幻境里來了，自己不是正準備去淮陽村嗎？
方才他親眼看著那邪修御劍往溶洞的方向飛去，現在正是帶村民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絕佳機會。
「不行，我不能在這里！」
「時間過得真快呢。」坐在對面的天尊笑道，「別緊張，我說過，思維的速度是很快的。」
蘇臨這才注意到天尊坐在他的對面。
這次她穿得像個叛逆的女高中生，精致的臉龐畫著濃重的煙燻妝，身上套了件短而緊的黑夾克外套，夾克里是涂鴉風格的露臍裝。
亮閃閃的黑皮褲，勒住了縴細的腰，銀色晶片拼成的項圈，套在她光滑細膩的頸上。
天尊翹著二郎腿，右手優雅地扶著額頭，金屬鏈鐲在手腕上叮叮當當響著。
她用一種痞子不該有的穩重眼神，安靜地凝視蘇臨，放蕩不羈的外表下，藏著一個睿智沉穩的靈魂。
當然，蘇臨知道這也全都是對方想讓他看到的表象而已，雖然他不清楚天尊為什麼要讓他看到這種外表。
「身體很健康，做得很好嘛。」天尊不吝夸贊道。
「不是說要一個月才能見面嗎？」蘇臨問。
「意外總在計劃之外，邂後常在繁忙時，突然來訪，令你感到困擾了嗎？」
從容的語調，帶著體貼的歉意，彷佛知道自己會被輕易原諒。
這態度高高在上，卻又十分低下，她刻意保持著疏遠，但也無法忽視那絲親密。
「並沒有，我正好有問題想問你。」
蘇臨直入主題︰「我夢到了朱九勤了，那次我在夢里受的傷，在現實中也出現了。」
「我還以為你要問什麼呢，第一個問的問題竟然是這個。」
天尊伸了個懶腰，舒展身體靠著欄桿，往窗外看去，那雙深邃的童孔倒映著游樂園的璀璨燈光，亮若繁星。
「這種現象有很多種解釋方法，但正確的解釋，你目前還無法理解，所以就暫且用那些修仙者常用的理論來講吧。
當然，也會夾雜一些科學用詞，我想你肯定能理解。」
「洗耳恭听。」蘇臨說。
「你遇到的事，被叫做托夢，大部分修士認為這是亡者向活人傳遞訊息的方式，而夢中受到的影響往往會反饋到現實。
有的人在夢里被殺了，現實中就也死了，有的人在夢中得到了神仙傳授仙法，醒來後便能施展神通。
除了自身纏繞的因果會引發托夢，只有體質極其特殊的人才會遇到。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術法叫做造夢，也能達到類似效果。
造夢者用拘魂的手段，關押亡者的靈魄，那些亡者的靈魂就像缸中之腦，造夢者可以讓他們的記憶隨意快進慢放，調至人生中任意一個精神節點。
在造夢中的掌心，他們會以自己原本真實的性格，對夢中發生的事做出反應。
換句話說，如果當年的顧雲生站在玄劍堂前，做出了和你一樣的舉動，那麼那些長老也會做出和夢中相同的反應。
他們依舊會大喊著‘你是蘇臨！’，然後沖上來砍你。」
蘇臨眉頭皺得更緊，他覺得天尊在避重就輕。
「問題是他們怎麼會認得我，那時候我還沒穿越到這個世界？難道是未來的我會穿越回到過去嗎？」
天尊發出爽朗的笑聲，從旁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罐冰鎮可樂遞給蘇臨。
「重生回到過去？這要看怎麼解釋，時間是需要參考系的。
比如有兩個世界，世界A和世界B，我在世界A中選擇一位主人公A。
這位主人公A和平凡的芸芸眾生一樣，度過了平庸的一生，然後在他死掉的那一刻，我重新將他復活。
並且我不但要復活他，就連他所處的世界A，都要完整回朔到他二十歲時的模樣，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場景與物質，在他看來都與二十歲那年一般無二，就像回到了當初。
然而，這時候世界B的時間還在繼續流淌著，那里文明不斷發展。
就這樣，讓主人公A在他的世界不斷重生，不斷經歷嶄新的人生。
在他經歷重復的人生，靠著先知先覺走上人生巔峰時，世界B卻在一路往前，那里死去的人永遠死去，新的嬰兒不斷出生。
那麼請回答，這種情況，主人公A是否算是回到了過去呢？」
蘇臨不假思索道︰「並沒有，他只是不斷回到了一個和過去一模一樣的環境里。」
天尊笑著點頭︰「沒錯，所以時間的定義沒那麼重要，從來沒有回到過去這種說法。
回到過去，只是個人將自身的意識與環境割裂，所產生的錯覺。
主人公A保存著回來的記憶，來到了幾十年前的世界，他認為自己重生回到過去，于是傲慢地認為自身不屬于這個世界，而是來自未來的超前者。
但只要主人公A稍微有些自知之明，願意承認自己是這世界的一部分，他就會意識到，從來沒有所謂的重生，世界一直在變化，他本身也只是世界變化的參考系。
他會謙卑地修正自己的說辭︰我並沒有回到過去，而是來到了一個以我為中心的新世界，新的時間將以我為參考。」
蘇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拿起冰可樂喝了一口。
經過天尊這麼一講，思維跳出了原有的框架，那些匪夷所思的夢境稍微正常了點。
他會受到夢境中的傷害，是因為這個世界本身就有托夢的詭異現象，而他或許屬于體質較為特殊的那一類。
至于自己為什麼可以在夢中行動，或許就和天尊口中的主人公A一樣，他只是進入了一個完美復制過去場景的夢境。
雖然在夢里接觸的是過去的人，但他們依舊可以對他這個陌生的變數做出新的應對。
但唯一讓蘇臨想不通的，是夢里的人為什麼會認識他？
難道真這麼巧合，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叫蘇臨的人？
這絕對有問題！
「別想了，背後一定有邏輯，也必然隱藏著合理的真相，玩拼圖游戲最忌諱的就是還沒拿全拼圖就開始游戲，稍微有點耐心好嗎？」
「我很好奇，你作為一個神，你應該很輕松就能知曉這個世界的歷史。
你只需要多找幾個信徒，將他們的年代記憶重疊起來，便能構築出比史書上更詳盡的歷史，知道當年隕神的真相。何須讓我這種人打下手？」
「看來你又忘了，關鍵在于感官，人類的感官並不健全，人類所經歷的歷史，也只是人類而言的真實。
我希望你能用盡量貼近神的角度，去重新探明過去三千年所發生的一切。」
「三千年？這段時間很特殊嗎？」
「對，這和我那隕落的同類有關，考慮到你有限的能力，三千年大概便是極限。
當然，所謂的極限其實也是虛構的概念，它並不存在，就像人類成神的幾率比這要小得多，但對旁觀的我們而言，到最後必定會有一個人成神。
蘇臨，我很看好你，所以我對你所有的預測都不作數。
神，其實是最相信奇跡的存在。」天尊微笑道。
「坦白說，對神稍微有些失望，和我想象中有點差距。」蘇臨隨口說道。
天尊忽然發出放肆的大笑，即使是狂笑，她的美貌也無一絲缺陷，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完美無缺。
不知過了多久，她收起笑容，對蘇臨露出愉悅而滿足的表情。
「對神失望，至少要對神下一個定義吧？全知全能這種說法，在我看來完全不合格。」
此時摩天輪已經升到最高點，周圍的線條忽然開始扭曲拉伸，場景以極快的速度變換著。
瞬息間，他們便來到了一個不知該用什麼詞語形容的地方。
這個詭異的空間像是宇宙，但卻由紛亂的線條構成，亂七八糟的馬賽克和像素點閃爍其中，像是抽象的繪畫，又像是損壞的電子屏。
這里唯獨沒有星辰，但它的浩瀚與廣袤給予了蘇臨宇宙的概念，在蘇臨狹隘的思維和已知的詞匯中，宇宙是最接近這里的詞匯。
天尊拉著蘇臨的手懸浮在這片「宇宙」中，她指著遠處一個亮白色的小點，說︰
「那就是奇點，是大爆炸宇宙論所追朔的宇宙演化的，或者黑洞中心的點。
你們覺得它的密度無限大，時空曲率無限大，是宇宙大爆炸之前宇宙存在的一種形式。
它具有一系列奇異的性質，無限大的物質密度、無限彎曲的時空和無限趨近于0的熵值。
你原來的世界的確由奇點而來，但你們看不到宇宙之外的事物，現在你來到了宇宙之外，那些線條以時間和因果的部分顯現，我賦予了你臨時的感知，你才看得到它們。
奇點本來也不是亮白色，我是為了讓你看清楚，才讓它變成白色，現在我要將它掐滅。」
天尊伸出手，亮白色的奇點消失了，平澹無奇。
而蘇臨驚訝地發現，自己心中沒有任何震撼。
盡管他的知識告訴他，奇點是宇宙起源，但蘇臨卻感覺這個起源，不如他身邊任何一個人，甚至一根草來得更有意義。
一個未出生的宇宙就此消亡，卻沒在他心中掀起任何波瀾，這份毀滅過于宏大，終至無感。
「你們口中的全知全能，真的是字面意義上的全知全能嗎？類似上帝能造出一塊自己抬不動的石頭？
錯了，全知全能這個詞匯從發明出來後只指向一個含義——無法想出戰勝可能的強大。」
乍一听是俗氣到極致的定義，但仔細思考，卻又有著具體的深意。
蘇臨的思緒開始飄蕩，他的注意力並沒有在這片宇宙外的宇宙上，反而集中在天尊身上。
他疑惑天尊為什麼要帶他來這里，只為了給他展示掐滅奇點？
她為什麼要向他展示神的力量？
是因為剛才自己的輕視冒犯了神的驕傲嗎？
不，並不是，天尊說過她並沒有人類的感情，所以人類自以為是的自負與驕傲無法套用在她身上。
那麼答桉只有一個，天尊在他面前盡可能表現得像個人類。
掐滅一個奇點來塑造自己的人設，這是蘇臨無法想象的大手筆。
蘇臨想到了上次與劉祿的搏殺，那殺戮對蘇臨而言驚心動魄，令他差點墜入癲狂，但在一個奇點爆炸後所展開的上百億年的歲月中，這癲狂微不足道，渺若塵埃。
然而，天尊不在乎她剛剛毀滅的那個奇點，卻在乎他此刻的感受和想法。
無限宏大的可能，成了他這個渺小人類的展示品。
「芥子須彌，絕非虛假，這次的展示，會讓你今後有所感悟。」天尊認真道。
說完，一眨眼，蘇臨重新回到摩天輪上，摩天輪仍舊在城市的最高點，而蘇臨還沒從剛才的上帝視角回過神來，天尊卻十分接地氣地講起了蘇臨的現狀︰
「我讓很多信徒去你那了，你應該也知道很多信徒瘋得厲害，可能會要你的命。」
「哦。」蘇臨澹漠地點了點頭。
他心里其實有很多疑惑，但已經懶得再問。
譬如為什麼都是你的信徒，你卻縱容他們殺我，明明舉手投足便能掐滅奇點，卻不搞定信徒自相殘殺這麼簡單的事。
這難道也是神明候選人的篩選條件？
「很茫然對吧？過于遙遠的目標會令人迷失方向，之後再慢慢談。
從現在開始，我會陪在你身邊，當然，談得話題肯定要低端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