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燕會率領燕軍至函谷道東南方向十里外的一處谷口便停止了行軍。
因為再往前,越過一道山澗就到戰場了。
燕軍的駐軍地位于門水河東側水勢最為潺湲處,也是五國聯軍的東北角。
五國行營呈倒五角形分布,最前方的東西兩側谷口為魏、燕兩軍的分駐地,魏軍在西、燕軍從東,魏軍的正前方便是函谷關的主關口。
後側翼東西兩側以趙、楚分駐。後角築為韓軍拱衛,那里也是聯軍的屯糧之所。
從燕軍的行營,西行數里可至魏軍大營,正南便是還未至的楚軍大營,北行數里隔河而望的、便是秦軍沿河岸拱守的最後一座堅壘。
列國這樣分營不僅僅是基于地勢,更是出于安全的考慮。
將燕、楚放于東側外圍,雖然不利于行戰,但這樣做也為了防止燕、楚兩軍臨陣反水的情況。
也是無奈,畢竟這是三晉常玩的把式……
當晚,收到消息的公孫衍便差人去請燕軍統帥過營議事。
然而此時的燕軍大營中卻已經先一步、潛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函谷關東側的堡壘外,一葉小舟載著數人,趁夜劃過門水河,幽靈般潛伏至燕軍行營附近。
「相邦,燕軍剛剛至戰場,守備設施還未盡設,一會待僕等從東面制造騷亂,羊做襲營,相邦便伺機從那里潛入。」黑袍人甕聲說著,手指著大營西側的一處籬笆。
張儀神色緊張地點了點了。雖然心中早已所謀,但而今親自來實施,還是不免有些慌張。他此時並不知道姬會是否能同他所想,畢竟人心不可能盡由他來‘凋琢’,他只是善于揣摩罷了。
若是不成,自己真有可能會聯軍拿來被祭旗,他相信此次嬴駟不可能再花重金去贖他了,師兄也不能救他第二次,列國也不會上第二次當。
張儀長出了一口氣,對著身側的五位黑袍人鄭重一揖︰「壯士珍重,秦國不會忘記諸位的!」
他知道自己還有生還的可能,但這幾位制造混亂的秦軍士卒,鐵定會被格殺當場。
五人目光堅定地對著張儀回了一禮,隨即不再言語,拔出腰間的長劍、朝著光點最盛處奔去。
張儀咬了咬牙,別過頭,毅然朝著反方向抹黑而去。
片刻後,燕軍大營的東側便爆發出了一道道沖天的喊殺聲!
「殺!」聲音顯得是那麼的悲壯。
燕軍以為秦軍趁夜襲營,營外拱守的士卒紛紛舉著火把朝著動亂處有序的支援。
張儀趁勢插入。
燕軍大營的一處角落,突然激起些許煙塵。
不過片刻功夫,塵灰褪去,潛入者便已經被巡營的燕軍士卒給中重重捆扎在到了地上。
「汝何人,為何夜闖燕軍行營!」巡營小將厲聲喝道。
「呸。」張儀吐出嘴中的一口血沫,轉而怒視小將道︰「吾剛才不是說了嗎?吾乃燕國密使……快帶吾去面見太子,若耽誤了軍機,汝萬死不贖。」
小將嗤笑一聲,不屑道︰「燕國密使?真當我是傻子?若真是密使為何不直接覲見,還要偷偷模模?」
「吾奉燕王之命諜于秦國,汝若不信,吾腰間有一信物,汝盡可呈于太子。」張儀無奈道。
張儀腰間確實別著一塊玉印,但卻並非是什麼信物,而是秦國的相印。
他相信姬會見了相印,定能見他一面。
小將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見其語氣剛正不阿,面又有貴色,唯恐不似作假。他也不再出言諷刺,探手從張儀腰間扯下那塊方方正正的璽印,便朝著不遠處的大帳匆匆行去。
張儀松了一口氣,讓姬會見到秦印,這第一步便算是成了。
不過,速度還需要盡快,若是待燕營中的其他將領反應過來,就麻煩了。
……中軍大營內。姬會此時正神色專注地目視著堪輿圖上的山川地勢。和趙雍一樣,函谷之名他是如雷貫耳,但卻從未親臨,這算是初次。
然而,除了對戰爭的局勢擔憂,薊都的形式更讓他放心不下。燕王的身體恐不能長久,若是戰爭未結束,燕王便薨逝了,薊都的亂臣賊子恐怕會做出什麼不智之事。
尤其是他那個王叔。
「哎」姬會嘆了口氣,他倒是有心留在薊都,然而父王親點他為統兵之帥,王命又不能違背。
「報!」帳外突然傳來的一聲大喝,將姬會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何事?」姬會轉身問道。
「稟太子,行營外捉一諜者,自稱我燕國密使。特呈信物以待太子驗明。」小將大聲稟告道。
‘密使?父王怎麼從未同我說起過?’姬會疑惑道︰「呈信物進來。」
「喏!」小將入帳,將手中的秦印恭敬的遞了上去。
姬會伸手接過,大眼一看,神情頓時浮現驚詫之色,他是識貨之人,當然知道手上的玉印是何物。
隨即他面色復歸如常,輕咳一聲︰「確為父王密使,汝快去將人帶過來。」
「喏。」小將不敢多問,轉身就欲出帳。
「等等。」姬會突然叫住了他,開口囑咐道︰「切勿向他人言及此事。」
「喏!」
……就在張儀憂慮之時,剛才捉拿他的小將便已急身回返。
小將來到他面前先是給他松綁,然後急忙作揖施禮道︰「僕多有得罪,太子請密使入帳一敘。」
張儀瞥了他一眼,啐了一口血沫。
在小將的帶領下,張儀隨後一路暢通無阻,途中他只見駐守營內的燕軍皆氣勢高昂,修整有序,完全不似傳言中的那般不堪。
帳外稟報後,張儀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冠,隨即踏步而入。
姬會此時正跪坐在主塌之上,見來人進帳,老神在在地瞥了對方一眼,隨即對著兩側的侍衛揮了揮手。
待左右之人退下,張儀當先上前對著姬會躬身一禮︰「外臣張儀拜見太子。」
姬會也從塌上走了下來,上前扶起對方,面帶笑意道︰「不知秦相大駕光臨,唐突冒犯了。」
張儀低首的神情驟然一變,見到姬會一上來沒有喊打喊殺,便知道自己所謀,有戲!「不敢,不敢……」
「請!」姬會側身對著臥席引道。
「太子請。」
姬會坐回塌上,原本和氣的神色忽地一變︰「不知秦相深夜至此,有何貴干啊?」
見對方先一步把話挑明了,張儀也樂得如此,遂幽幽道︰「外臣來此,乃是為太子指點一條生路。」
姬會神情玩味地笑道︰「呵呵……秦國而今自身已是窮途末路,又談何對吾指點生路?」
「燕軍舉重軍伐秦,不遠千里迢迢。外臣敢問太子,燕國國內而今可還有駐軍?」張儀道。
姬會飲了口觴中清酒,側過眼、瞥向對方,「當是傾一國之兵,只為一戰功成,不曾留守。」
「若此時齊國出兵進犯燕國,燕國又當如何?」張儀不動聲色道。
「齊國?五國盟誓合縱,西可攻秦,東可伐齊。齊國若敢發兵燕國,五國當即揮師東轉滅齊!齊國又如何敢攻燕?」姬會眼神微眯道︰「秦相不必無事生非,信口開河了。」
張儀抿了抿嘴,「三晉真能同意轉兵?況貴國而今局勢動蕩,燕王病危,卻獨獨派太子千里行軍,卻將質于齊國的公子迎了回去。敢問太子,若是燕王不幸薨逝……」
姬會眉頭深深皺起,這張儀果然名不虛傳,竟能將燕國的國事看的如此透徹,更是將自己所思所慮盡數剖解。
張儀面帶笑意、不再說話。雖然他的後背此時已經急出了一身冷汗,但面上依舊是一片從容之色。
此時他只能等!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終是姬會最先耐不住,他起身對著張儀鄭重揖道︰「還請先生賜教。」
張儀心中郁氣頓時一泄,他知道成了。
「燕軍退兵,秦國助太子上位!」張儀神情鄭重道。
姬會看著堪輿圖,搖了搖頭︰「秦國距離燕國萬里之遙,鞭長莫及,如何又能左右燕廷,助吾上位?」隨即轉過身,注視著張儀︰「況且此戰秦國必敗,國都要亡了,還如何震懾列國?」
張儀卻是一笑,他如今絲毫沒有了剛才的焦慮之態。因為他知道姬會既然已經咬餌,便逃不出他的金鉤。
「既然如此,那便看看秦國先亡,還是太子先被廢黜。」
張儀此話一出,姬會又是一陣沉默。因為這番話並非是威脅,而是事實。
張儀又道︰「敢問太子,一個衰敗的秦國,對燕國是否有利?」
燕會瞥了他一眼,復又背過身去︰「燕、秦無邊地接壤,從無征戰……」
「素來通好,常有姻親之盟。」張儀悠悠道︰「只要燕國退兵,秦王定然不會再讓燕國受齊、趙兩國的欺辱。」
姬會來回踱步,一臉的沉思之色。「先生所言,姬會感念。但,五國結盟,三晉更是早已駐扎在函谷關,之所以按兵不動,乃是等燕、楚一到,合兵舉事。若是此時燕軍若退,三晉如何甘願?」
「外臣有一計!定可讓燕軍安然退兵,三晉亦不會有所異議。」張儀立即說道。
「哦?請先生賜教。」姬會恭敬一揖。
他燕國之所以出兵,還不是被三晉脅迫,若是有什麼辦法,能讓三晉戰後不找燕國算賬,那他燕國為什麼還要打?
正如張儀所言,燕、秦並無邊界之爭啊。
「而今門水北岸已經聚集了數千秦軍將士,只待太子一聲令下,秦軍便可架橋渡河,彼時燕軍只需假裝不敵兵鋒,趁勢向關外退軍即可。」張儀緩緩道。
姬會轉頭盯著他︰「三晉會信嗎?」
張儀眯起眼,同姬會對視。
沉聲道「由不得他們不信!」
……「報!」
帳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喝,讓帳內暗自算計的兩人,身體皆為之一震。
姬會回過神,輕咳一聲,對著帳外問道︰「何事?」
「稟太子,趙王請太子過營,商議伐秦一事!」
趙王!姬會神色頓顯慌張之色︰「去回稟使臣,吾隨後即到。」
「喏!」
「太子還需盡快決議,若待三晉察覺,燕國便月兌身不得了。」張儀趕忙催促道。
或許是听了剛才侍衛所傳之言,姬會臉上又浮現出了猶豫之色。
「太子……」
「市被,求見太子!」侍衛退下帳外又傳來一道中氣十足地喝聲。
未待姬會應允,出聲之人便已經闖入了帳內。
來人是一頭發花白、身材魁梧的老將。
見到老將入營,姬會臉上的猶豫之色頓時變成了慌張,甚至都忘記了出聲責備對方的不禮行為。
市被進賬對著姬會揖了一禮,轉而目光死死凝視著張儀道︰「老臣方才已經查明,襲營之人乃是秦軍。剛想與太子稟報,便听到將士說有大王密使前來,老臣唯恐太子受奸人讒言,方有失禮之舉。」
姬會神情有些恍忽道︰「老將軍為國計,無妨。襲營之事,吾已知曉,將軍先行退下吧。」
姬會話音退散,老將依卻舊站在原地不動,「太子,三晉大軍已在函谷關等候我軍多時,還請太子盡快過營,同三晉議戰!」
市被雖然不認識張儀,但他知道,對方肯定不會是什麼燕王密使。
「大膽,汝一小小都尉,何敢如此同太子講話!」張儀轉而怒斥道︰「難道是大王派汝來監視太子的?」他現在恨不得活剮了這個老家伙。
「汝……小人!」老將恨恨地瞥了張儀一眼。
姬會出聲打斷道︰「市被將軍先退下,戰陣之事吾自有定奪!」
「太子!出兵前大王殷殷重托,太子休要辜負了大王的期許啊!」
「好了!」姬會厲喝一聲︰「退下!」
「太子!我大軍已至函谷,如果太子此時有變故,無論是對聯軍、還對我燕國都是重創啊,太子,萬萬慎重!」市被苦聲哀求道。
姬會眼神一寒,他自是知道這老將對燕國的忠誠。但此事關乎他自身的利益,如何能同外人道哉。
「來人!將市被押下去,暫時收監軍中牢獄。」姬會沉聲道。
老將頓時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