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博驚的不是趙王的貪婪,而是趙王的大度。
良馬千匹雖然不少,但遠比他心中的底線要高的多。
況且桑干諸城,也早已經被趙國奪了去啊……
這……姬博老眼中頓時涌現出了感激的淚水。
趙雍擺了擺手,他不願意看這老家伙的苦情戲,接著道︰「寡人無甚所求,兩國的貿易也可以照常往來。但是寡人要大王記住了,你們樓煩國草場、所在的,河東之地、代地,全是我趙國的領土!寡人沒有在樓煩國境內設縣、設郡那是對大王的信任!你們可以放牧,但絕對不能放肆!」
姬博驟然一驚,鄭重地回道︰「姬博在世一天,樓煩國定然以趙國為尊,絕不辜負趙王美意!」
趙雍不著痕跡地瞥了他一眼,道︰「還請大王不要食言。」
「不敢!」
姬博頓時起身、單手扶胸,低下了他那高傲的頭顱。
***
九月十七,露濃,宜行。
北疆的戰事告一段落,趙國大軍遂分三批有序的撤出寧武關,向著代王城回返。
此役,趙國共投入各式兵種四萬兩千余,而樓煩卻不足三萬。
但趙國的戰損卻是不小,戰後點員共損失戰車五百余乘,戰馬折損千余匹,步卒更是直接減員三千余,這還沒算負傷的。
以此時趙國的國力,要想徹底覆滅樓煩,顯然有些力不從心。
既然不能徹底消滅它,那就把它從敵人變成朋友,盡管是暫時的……暫時的……
新軍騎旅倒是損傷不大,有新式裝備、全套甲胃加持,首戰沖鋒戰死了幾十位,夜襲之戰中,除了幾個倒霉蛋被樓煩軍射中了要害直接斃命,其余一千多騎幾乎沒有重大損傷。
當然,相比慘烈的戰損,收益也是明顯的,寧武關南部至雲中一代,原本樓煩的牧場,而今連馬托城(朔州)全部為趙國佔領。
失去了西部的牽制,北部的善無城(右玉縣)也被樓煩王放棄,為牛贊攻佔,歸于趙國。
武州、雲東二城隨著林胡的撤軍,再次為趙國收復,但二城除大體的外部城池框架保留外,內部已經被烈火燒成了一片廢墟,人口牲畜已經被林胡擄掠一空。
這個仇趙國是記下了!
但此時還不是翻臉的時候。
林胡大軍已經退回了河套一帶,顯然是不想再和趙軍多做糾纏。
凜冬將至,若是趙雍不顧一切地深入林胡月復地,趙軍的後續補給也會越來越困難,一旦趙國大軍在北疆身陷令圄,樓煩和中山難保不會產生更多的變數。
且,晉陽已經傳來告急!
這個時代已經亂了,昔日的周禮再也壓制不住蠢蠢欲動的人心。
一個國家若是沒有強大的軍事力量支撐,任何詭辯的外交、結盟都是笑話、都是空談。
在當今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中,一個國家即便是擁有再強大的經濟實力,如果沒有相應強大軍事實力作為支撐,再好的經濟也只能淪為霸權國家的待宰羔羊。
強國必須強軍!
……
……
汾水西岸,梗陽城外(山西清徐)。
秦軍列陣于城外,黑壓壓一片。
贏疾持劍立于中軍,眯眼看著不遠處城牆上,那道大大‘趙’字的赤綠色軍旗,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只要拔掉眼前這最後一顆旗子,秦軍的前方將是一覽無余。
但這次,顯然沒有前面攻克中陽城,那番容易了。
梗陽城堅,其城牆,高約一丈五尺有余,且通體以夯土砌成。
梗陽軍盛,此時城頭早已是人頭攢動,趙軍皆持弓而視。
想到此處,贏疾不著痕跡的瞥了一眼身旁的司馬錯,說道︰「這梗陽都尉喚作唐惠,以善守而聞名諸國,听說乃是昔日墨家巨子高徒,不知右庶長熟識否?」
司馬錯面不改色,揖道︰「唐惠確乃僕同門,昔年同于墨家巨子門下,但如今僕與其分侍兩國,之間亦早已多年未有聯系。且以僕對其的了解……不易勸降!」
贏疾擺了擺手,道︰「右庶長多慮了……」
他話音未落,遠處忽然奔來幾騎,驚起漫天的黃土,直直朝著秦軍大陣沖來。
斥候臨近,翻身下馬,稟告道︰「左庶長,魏、韓聯軍已經攻破祁邑,正朝著榆次進發。」
好快!
贏疾心中驟然一驚。
按照原計劃,秦軍繞過離石城後,一路向東,順著汾水西岸、一路向北,橫掃趙國的中陽、大陵、梗陽三城。
而魏、韓聯軍則負責拿下趙國在汾水東岸的,平周、中都、祁邑、榆次四城,最後三國再共會于晉陽城下。
如今看來……
魏、韓兩國並沒有首鼠兩端,攻城略地的速度比之秦軍並未慢上多少。
贏疾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他並未覺得此事有任何不妥,就連一旁的諸多副將,也沒有察覺出絲毫不對勁。畢竟魏國大軍中,有張儀時時在盯著兩國的動向。
「代地有消息傳來嗎?」贏疾繼續問道。
「趙王親率大軍與樓煩軍戰于雲中山,林胡軍已經攻下了趙國的雲東和武州二塞……」斥候如實回道。
「燕國和中山國有動靜否?」贏疾再問。
「中山國屯兵于鴻上關,但至今未北出。燕國正與東胡戰于漁陽。」斥候道。
贏疾听罷微微頷首,對著身旁的司馬錯笑道︰「如今看來,趙國此番在劫難逃矣。」
司馬錯此時似乎正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听到贏疾的話, 然抬頭,咬牙切齒道︰「趙王荒婬無道,趙國定亡矣!」?????秦軍眾將頓時一頭霧水,趙國亡不亡他們不知道,但趙王雍的荒婬無道從何說起啊,在他們看來,這位趙國新君年紀輕輕,便有膽魄親征沙場,還是很值得欽佩的。
稍微知道一些內幕的贏疾,咳嗽一聲,打斷了這個話題。
「好了,魏、韓兩國既然已經打到了榆次城,吾等大秦將士,豈可居人之下!」贏疾瞥了一眼眼前夯土鑄就的高牆,隨即高聲下令道︰「攻城!」
「攻城!」
「殺!」梗陽城下頓時發出齊聲吶喊,秦軍的將士,在高亢的號角聲中發起了最後的沖鋒,黑壓壓一片朝著眼前的高聳的城牆漫去。
晉陽城前,如今便只剩下眼前這座,最後的橋頭堡了。
***
圓月高照,霧氣氤氳。
一陣疾馳的馬蹄聲響起,帶起一縷塵土,遙遙朝著前方密密麻麻的軍帳行去。
汾水河畔,魏軍大營。
中軍,主帳。
「相邦遠道而來辛苦了,快請上座。」朱威趕緊上前一步,親自迎了上去。
張儀朝著魏軍的主將朱威揖了一禮︰「僕,叨擾了。」
「請。」
兩人分席而坐,朱威坐在上位,他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听說在魏武侯時期就從軍了,可謂親眼見證了整個魏國的由盛轉衰交替。這麼一個老頭做魏國主將,經驗肯定很豐富見多識廣。
不過這正是讓張儀所擔憂的。
朱威拈著花白的胡須,笑問道︰「相邦為何要執意親自督軍、隨軍觀戰啊,而今還特地從大梁趕來。」
張儀面對這位沙場宿將,揖道︰「听聞老將軍督軍,張儀未經沙場,心生好奇,特來看看老將軍的驍勇身姿。」
朱威頓時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僕老了,承蒙大王不嫌、不棄,已是僥幸,相邦謬贊了。」
朱威說罷,飲了一口觴中清酒,玩味道︰「大王以後還是得靠相邦的輔左了。」
「不敢,不敢。」張儀回揖道。
朱威放下手中羽觴,臉上頓時換了一種神色︰「僕想听听相邦是如何督軍的?」
張儀擺了擺手,面色不變地回道︰「用兵之事,僕一竅不通,哪敢猜疑將軍所為。只是僕雖然是門外漢,但還是想問將軍一句,為何將軍要分軍大陵。」
這便是他這次來的目的。
魏、韓聯軍在秦軍攻下梗陽城後,突然停止行軍,並且同時分軍、跨過汾水,駐扎到秦國的後方大陵邑,同時對外封鎖消息。
若非是張儀在魏軍中的眼線透露于他,恐怕他此時還蒙在鼓里。
為了防止情況有變,在他來的路上,已經派人通知贏疾了。
朱威瞥了張儀一眼,幽幽道︰「相邦多慮了。如今秦、魏、韓三國深入趙國月復地,僕在大陵埋伏一直軍隊,適時接應,只為切斷趙國援軍,使其首尾不接罷了。」
張儀頓了頓,突然面色森然道︰「僕提醒老將軍一句,此戰非關大局,若是背後生事,恐怕……日後秦國問罪呀!」
「哈哈哈哈哈哈……」朱威听罷,突然低頭大笑起來。
張儀一愣,一時間也不知道這老家伙到底是什麼意思。
「汝而今已為我魏國之相,卻處處替秦國著想,真是……令人感佩啊!」朱威轉頭諷刺道。
朱威繼續說道︰「伐趙一戰,吾與相邦看法不同,吾以為,此戰若是趙國敗了,我魏國恐怕後患無窮啊!」
帳中氣氛頓時一凝。
張儀平靜道︰「將軍何必危言聳听!」
朱威嗤笑一聲︰「危言聳听嗎?魏、韓兩國迫于秦國壓力,屈膝折節,不得已隨秦伐趙,他國目睹之,更不敢挑釁秦國。這戰若是秦軍勝了,他日,我魏國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趙國呢?」
「秦國與魏國有姻親,又有盟約在先,怎麼會攻魏呢?」張儀辯駁道。
听罷此言,朱威頓時向看怪物一般,看向張儀。
「吾沒想到,能從相邦口中說出此番言語,真可謂是……滑天下之大稽啊。」隨即朱威驟然轉頭,目光凝向張儀,語氣玩味道︰「難道,趙國和秦國沒有盟約嗎?吾明明記得,秦國不久前才送給趙國五萬石糧食呢。」
張儀眼角微挑,開口正欲辯解。
朱威揮手打斷他,繼續道︰「此戰秦軍若是勝了,則後患無窮。當然,秦軍若敗,合縱大計定然可以再次凝聚!」
張儀嘴角冷笑道︰「將軍是希望秦國戰敗嘍?」
朱威語氣篤定道︰「秦國必敗!」
張儀眼神一凜︰「將軍可敢與僕一賭。」
朱威搖了搖頭︰「無需賭,吾將魏軍分軍大陵,正是為了截擊秦軍!」
張儀心中驟然大驚,雖然他隱隱已經猜到,但此時從朱威這老匹夫嘴中說出來,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撕破臉了。
但他面上還保持著平靜,道︰「難道韓國敢同將軍所為,一同伏擊秦軍?」
還不待朱威回話,帳外就傳來了侍衛的稟報聲︰「將軍,韓軍主將求見。」
「請!」
朱威頓時上前幾步,親迎上去。
帳簾撩開,張儀看到來人,臉上也是說不出的驚詫……因為來人正是公孫衍。
公孫衍進賬,先是沖著朱威揖拜一禮,隨即又朝著張儀揖拜道︰「看張子此番表情,定然是沒想到,韓王會臨陣換將吧。」
甭管陣營如何,公孫衍還是個值得尊敬的對手。
張儀起身對著公孫衍回揖道︰「犀首別來無恙啊。」
公孫衍回揖道︰「承蒙張子關照,僕一切安好。」
張儀不再回話,轉頭望向朱威道︰「將軍此舉,難道就不怕魏王怪罪下來嗎?」
朱威搖頭不語。
公孫衍突然大笑起來,隨即緩緩道︰「張子啊張子……世人皆以為汝是憑一己之力、口舌之利……錯矣,張子高妙之處,乃是順勢而發、隨時而變。張子連橫魏、韓借道伐齊破敗,便背地里拉攏宋、越,挑竄諸國關系,明面上借秦將質詢、秦王不快,再使出離秦的苦肉計、反間計。
也巧了,僕也正想借力打力,于是便有了退位的公孫衍、昏聵的魏王,魏廷上下如此齊心,便是要引的張子入局。」
「入何局?」張儀嗤笑一聲。
「張子明知故問嗎?就是這三國伐趙的局啊。」
「天災加身,僕始料未及。眼看五國合縱即破,魏國又不想受制于秦國,只好求援,魏、韓兵敗後,僕以為大勢去也,誰知秦國貪婪、虎狼之心啊,竟還想繼續北侵趙國,僕也只好順勢借力打力。後來也就如張子所見,秦國出兵,再後來、秦魏國和韓國私通。這樣一來,張子還以為,秦國不該敗嗎?」公孫衍回道。
「犀首以為單憑魏、韓兩國就能擊敗秦軍嗎?」張儀掙扎道。
「張子恐怕是忘了,吾等現在身處何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