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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篇 第九十四章 孤獨的過冬

卯初一刻,漏斷人靜,蔣家大宅卻燈火通明,懸掛鮮紅燈籠的門楣處,十幾位僕人噤若寒蟬,眼睜睜看著自家這位大公子拿木棍子給一個小女孩打得滿身是血。

「偷,繼續偷。」

蔣儒氣喘吁吁,稍微停下手中動作,看著身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冷笑道︰「偷東西偷到我這來,你也真是好大的膽子。」

小女孩的雙手血肉模糊,仍死死緊攥拳頭,那雙眼楮倔強盯著蔣儒。

「你以為我真不敢打死你?」

清晨的大街上忽然響起極其沉悶的聲音,風聲陡然嗚咽,僕人個個面色慘白,看向浸染鮮血的半截木棍。

一棍子打頭上,人應該已經斷氣了。

自家公子又殺了一個人!

蔣儒滿不在意,隨意扔掉手上的半截木棍,瞥了一眼,譏諷道︰「狗_娘養的。」

蔣儒回宅後,僕人們像以往一樣忙手忙腳,準備毀尸滅跡,過了一會,不知為何蔣儒又返回,坐在門檻上,笑眯眯道︰「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收拾的?一個孤兒而已,難不成還有人蠢到給她出頭?」

僕人們面面相覷,先後回了宅院。

蔣儒則提著一壺酒,坐在高高的台階上,仰頭看月亮。

想起昨天和李子昕的事,他灌了一口酒,冷冷一笑。

除非你李子昕有飛檐走壁的本事,不然你無論如何也走不出霜花城。

你想當春闈主考官,想為天下寒士開龍門,想改變現在朝廷的體制,想拔除大人物的勢力,下場只有一種。

死無葬身之地!

現在的大靖王朝,不也挺好的,不是嗎?

蔣儒呢喃自語,醉醺醺回了宅子。

破曉亮天,霜花城一如往常,卻無形籠罩了一層壓抑氣氛。

因為很多人都看見一條拖拽著的長長血跡。

而蔣宅大門口,照理來說已經斷氣身亡的小女孩,消失不見了,只留下一攤粘稠的血泊。

王姒之早起為瑰流買早點,自然也听說了這一消息,並不將其放在心上。

客棧房間里,她正收拾衣物,因為今天就要離開霜花城。早練結束之後,瑰流神清氣爽,換上一身干淨衣裳,不出意外又黏到王姒之身邊。

男人非常高的體溫,讓王姒之感到有些熱,幾次掙月兌不開,她略有不滿道︰「趕緊吃飯,纏著我做什麼?」

瑰流不听,又抱了好一會兒,才心滿意足松開。

牛肉餡的包子,熱氣騰騰,雖然不如宮中御膳,但風味十足,民間樂趣就在于此。

收拾好行禮,王姒之在他身邊坐下,輕聲道︰「我听說蔣家大宅門口好像鬧人命了,尸體應該是昨晚被人拖走了,有條血痕一直往你昨天去的青樓方向延伸。」

瑰流默不作聲,內心暗暗月復誹,「就非要強調是我去過的青樓,女人啊,果然小肚雞腸。」

「也就是說現在霜花城不太平,人心惶惶。」瑰流放下筷子,伸了個大懶腰。

王姒之漫不經心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早飯一過,瑰流不耽誤時間,徑直去往青樓,為那名花魁贖身。

一路上氣氛明顯不太好,陽光下的人心惶恐尤為刺眼。白天的青樓顯得鞍馬稀零,樓中甚至沒有點燈,有些昏暗。

規矩是贖花魁需三百兩金子,瑰流出門在外,當然不可能帶那麼多錢,所以他其實不打算贖,而是直接搶。

于是樓內鬧翻了天。

飾畫月兌落,瓷器粉碎,十幾個護樓犬倒地不起,哀嚎聲一片不止。

瑰流嘴角翹起,閑庭信步來到

花魁房間,輕輕敲門後不見回答,當即心生緊張,毫不客氣的推門闖入。

見女子只是靜靜坐著,心不在焉,瑰流就松了一口氣,說道︰「和我走吧。」

女子一動不動,只是呆呆道︰「你看見了嗎?」

瑰流眉頭微皺,「看見什麼?」

「樓外的血跡。」

女子低下頭,松開攥緊的手,沾血的銀錠因為她的體溫更顯溫熱。雙手攤起給瑰流看,她輕聲道︰「今天早上,我在樓後看見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她明顯說不出話,卻一定要把手上的東西交給我,也就是這兩枚銀錠。」

瑰流語氣微冷,「然後呢?」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女子低下頭,小聲道︰「她不要我救,我想抱她回來,她拼命掙扎。她傷的本就很嚴重,我怕她」

瑰流坐下,說道︰「哪怕你把她抱回來,但就憑你,能救她?你只是一個身世萍浮的苦命女子,連保護自己都是個問題。」

瑰流忽然盯住她的眼楮,「當你無能為力,當你只能袖手旁觀,但只要有惻隱之心,那便是心有善念。」

瑰流忽然站起來,走到窗邊,輕聲道︰「其實人生大概如此,人這一生,我們可以目睹許多苦難,但鮮有能力去幫助。」

「六歲那年冬天,我在京城一個小巷子里遇見個快要凍死的乞丐,我哭著求我娘救救他,我娘第一句話毫不避諱地告訴我,救不活了。可我不相信,最後我娘讓人抬他進宮,找了最好的醫師,用了最好的藥,當天晚上他醒了,還喝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我以為他被拯救了,可是第二天他就死了。」

「我娘告訴我,他的髒器全被凍壞了。那天晚上他精神飽滿的模樣,不過是回光返照。」

「孤獨的過冬。」瑰流眼神恍惚。

「我們也許可以傾盡所有,幫助將死之人驅散寒氣,卻無法拯救。」

「因為那是命中注定,任憑任何人也無法更奪。」

「唯有自救,我們誰也幫不了誰。」

瑰流緩緩轉身,看向女子,笑道︰「好了,我話說完了,可以走了嗎,我很趕時間。」

女子點點頭,站起身。

見她一動不動,瑰流疑惑道︰「沒有想帶走的東西?」

女子搖搖頭,「本就是身無一物的來,這里的哪件東西是我的呢?」

「至少那兩枚銀錠,一定要好好保管。即便是浮水相萍,那也是極好的。」

瑰流率先離開,女子跟其身後。

下到一樓看見滿地狼藉和哀嚎的眾人,她才知道,原來自己不是被贖走的,而是被搶走的。

返回客棧的路上,瑰流問道︰「那個小女孩把銀錠交給你,然後就走了?」

女子顫抖道︰「是爬走的,她雙腿血肉模糊,已經站不起來了。」

瑰流不說話,一直走在前邊。女子紅唇緊咬,幾經猶豫,忽然猛地從身後拽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停住。

顫抖的幾乎是喊出來的哭腔,女子淚流滿面,「求求你,幫幫她!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你有什麼可以幫助她的理由,就因為手上的兩塊銀錠?」

女子大聲反駁,「難道還不夠嗎?!」

瑰流冷笑道︰「那本太子賞你千兩黃金,不光這輩子,你下輩子也接著報答本太子,如何?」

「見死不救,你人心是肉長的嗎?!」女子近乎嘶吼。

「我是命如浮萍,我是卑賤如草芥,我是救不了她。那你呢?你是太子!說什麼人這一生可以目睹許多苦難,但鮮有能力去幫助,真是說的好一番荒唐話!你不救

,我寧願不回去,我寧願一輩子老死在這里!」

瑰流冷冷道︰「你威脅我?」

一記手刃給女子打暈,將她弓身如蝦扛在身上,瑰流大步狂奔。

于是街上看多人都看見這一幕,一個白發男人像是霸王硬上弓,扛著個貌美如花的女子一路狂奔。

就連客棧掌櫃瞧見這一幕,都不由得瞠目結舌。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一會官府還不得來抄樓?

進了房間,將女子重重扔在床上,沒看見王姒之,瑰流本想喝茶慢等,忽然感到心神不寧。

「既然是在蔣家大宅鬧出的人命,還是個孩子,會不會是蔣儒的狠辣手段,想以此逼李子昕現身?」

如果自己出手,當然可以幫助李子昕活著離開霜花城,但是也就意味進一步惡化蔣家和帝王家的關系,蔣字大旗的軍隊有二十余萬人,足以稱得上是虎狼之師,早就有密報稱蔣家有叛國投向大奉王朝的跡象,不知道娘親和爹那邊有何打算,若是貿然行動,會不會破壞謀劃好的棋局?

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是因此造成一系列問題,則無疑嚴重不妥。

但是那個小女孩

想到這里,瑰流沉默了。

他心知肚明,花魁那番話不完全對,但也不完全錯。蔣家想要犧牲一個小女孩的命,逼李子昕現身,而自己之所以選擇不救,其實也是想犧牲一個小女孩的命,確保萬事無憂。

但是這樣真的對嗎?

如果犧牲一條幼小的生命和蔣家進行博弈,與其又有何區別?敵對的一丘之貉而已。

那一刻,瑰流腦海里忽然出現了一個稚氣的臉龐,茶商白家的小女孩。

瑰流不敢繼續往下想,卻猛地起身。

但他的確是那般作想了。

任何一個人都不應該被犧牲,更何況是小孩子。

手指掐住下顎,撕下那層易容面皮,便是太子殿下的真容。

瑰流大步走出去。

客棧所在街道的另一頭,人群圍觀,議論紛紛。

一道長長血痕由圍觀人群腳下延伸到中心。

血肉模糊的小女孩,紅腥頭發粘在一起,,腦袋上的傷口慘不忍睹。

她極力想要睜開眼楮,卻只能從一條光亮的縫隙中看見模糊的黑影。

人死了會去哪里呢?

娘親說過,死掉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一直默默注視守護著在世的親人。

星星閃爍,那就是在流眼淚啦。

所以死亡,其實一點也不可怕呢。

小女孩開心的笑了,閉上眼楮,想起今早給出的那兩枚銀錠,想起女人的臉龐。

娘,再見啦。

如果想女兒,就看看星空,那顆最明亮最閃爍的星星,就是女兒我啊。

她閉上眼楮,听不見有人一遍一遍尖聲喊著,「死人了!死人了啊!」

今年冬天,看樣子又有一個人沒能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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