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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篇 第七章,萬般悲慟淒苦

夜色微涼,寒意涌動。

瑰流睜開朦朧睡眼,頓時覺得頭痛欲裂,掙扎坐起身,發現寢宮燈火昏暗,儼然沒有往日的金碧輝煌,倒是多了些淒涼慘淡的意味。

宿醉一晚後,吃過輕雪送的早膳,從清晨睡到天黑,有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覺。

瑰流伸了個懶腰,想著輕雪應該已經送來了飯食,低頭嗅了嗅衣服上難聞的酒氣味,決定還是沐浴更衣。

淅瀝水聲不絕。一炷香後,瑰流走出,神清氣爽。他一身雪白長袍,頭發披散身後,俊美非凡,儼然若仙人。

本意是去前殿尋些吃食,畢竟也是睡了一天,有些饑餓。但當瑰流走到前殿,一眼看見那道雪白倩影,他先是微微愣住,然後快步走去。

瑰清正與自己對弈,檀木棋盤上局勢分明,黑子佔據半壁江山,所佔目數極多。白子潰不成軍,大勢已去。

瑰流坐子,看向眼前這個冰山美人,笑道︰「這麼偏心黑棋?」

瑰清猶如未聞,不曾言語。

沒有得到答復,瑰流早就習以為常。就自己妹妹那種冷清性子,破天荒開口那都是金玉良言,珍貴至極,若說夸張些,那是百年難求,千載難逢。

想到自己妹妹是那手談評的國手,而且自己棋力不差,也堪堪入選了手談評,瑰流來了興致,捏起一枚白子,輕笑道︰「手談一局?輸者罰酒。」

瑰清停下手中動作。他以為是她默許了,于是開始分揀棋子入盒。

這套棋具年代久遠,歷經幾代王朝,皆為皇室至寶,為六百年前一位棋待詔傾盡心血所制。歷經滄桑歲月,檀木棋盤愈發厚重香沉,翡翠料子的棋子也愈顯飽滿光澤。

他手上動作很快,嘴也不閑著,「你在這里等多久了?下次來的時候我若也在睡覺,你直接把我叫醒就行,不礙事的。」

他將裝滿黑子的白玉棋盒推給她,柔聲道︰「你執黑先行。」

瑰清卻一動不動。

等待片刻,見她遲遲不動,瑰流微微皺眉,總感覺眼前的瑰清有些不對勁。

下一秒,他愕然呆滯。

只見瑰清從身後拿出一把雪亮匕首,緩緩放在棋盤旁。

淡淡血腥氣彌漫,蓋過嬌黃佛手散發的香氣。

「什麼意思?」瑰流眼神陰沉,

瑰清言語冷淡,「輸者,自剮一刀。」

瑰流深吸一口氣,不敢置信自己听見的,極力想要保持冷靜,但言語已經帶著震怒,「你說什麼?」

瑰清眯起眸子,語氣冰冷,「我說,輸者,自剮一刀。」

轟!

寢宮中,死寂持續了瞬息,下一秒,有一股暴戾恣睢的威壓,仿佛讓人窒息般,從瑰流體內狂涌而出。

翡翠棋盤砰然炸碎,金磚墁地被撕裂開一道巨大豁口,珠簾顫動,搖搖欲墜。

瑰流雙眸通紅,近乎咆哮︰「瑰清!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是你親哥哥!你想殺了我不成?!」

瑰清的語氣冰冷到讓人心悸,仿佛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如若不是,今日我也不會前來。」

氣氛再次死寂。

轟!!

瑰流猛地站起身,眼前的案台瞬間變成湮粉。他雙目赤紅,猶如走火入魔般,武人之氣瘋狂流瀉,狂暴混亂,得不到任何的控制。

當前的他,仿佛一尊可怕的瘟神。

瑰清面容蒼白,修長五指突然捂住嘴,有猩紅從指縫滲出。

她重傷未愈,無法調動體內氣機,又處于暴戾威壓下,傷口早已繃裂,白裙上頓時暈染一攤攤驚心鮮血。

「怎麼會!你受傷了?!」

瑰流驚慌看向瑰清,瞬間收斂氣機,連忙抓住她的手,神色慌張,「你怎麼樣?怎麼會受傷?」

這個倔強的冰冷美人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甩開他的手,冷喝道︰「要殺就殺,何必假意惺惺!」

瑰流體內的暴戾氣機險些再次爆發,他猛然吸氣,極力保持清醒冷靜,但眸子已經赤紅如血,這是暴亂前的預兆。他萬萬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親妹妹竟會說出這般荒唐至極的話語。

突然,肅殺之意彌漫,罡風撞開猩紅宮門,一道身影慌亂掠進。

秦芳一眼便看見淒慘模樣的瑰清,又看見盛氣凌人的瑰流,頓時大怒,氣紅眼咆哮︰「瑰流,你這是要殺了你妹妹嗎?!」

她將一縷柔和氣機注入瑰清體內,用以暫時平抑傷勢。隨後她站起身,緊緊咬牙,猛地揚起手,用盡力氣朝這個違背人倫的荒唐兒子扇去。

手掌裹挾著罡風,一道清脆的耳光聲,極為響亮,回蕩在偌大的寢宮,久久不絕。瑰流身形踉蹌,嘴角流血。

「我沒有要殺她!」瑰流極力反駁,嘶吼著,雙眸通紅。

「你竟還狡辯!」

砰!

瑰流身形直接倒飛出去,狠狠撞在了廊柱上。

他眼神通紅,又委屈又不服,狠狠咳出一口鮮血,掙扎站起身,搖搖晃晃,氣喘吁吁。

秦芳的眼里閃過一絲不忍,但仍是極度憤怒,痛心淒厲道︰「娘原本信你,宮女襲殺可能另有玄機。但是瑰流你怎麼敢?那可是你的至親骨肉,是你的親妹妹啊!」

瑰流猛然抬起頭,呆滯當場。

下一秒,他像是瘋了般,不敢置信地死死盯住秦芳,「你說什麼?我的宮女去刺殺瑰清?」

秦芳怒極,只當他還在狡辯,厲聲道︰「先是恣意挑事,和你妹妹大打出手。兩天前瑰清遭遇襲殺,行刺之人正是你身邊侍女!今日你又重創瑰清,若非我及時趕來,怕是你已得手,你還有何狡辯!」

「瑰家先祖弒父繼位,後悔自己的糊涂荒唐,登基當日當著滿朝文武百官之面自刎謝罪,何其荒唐悲慘!他生前留下千字家訓,就刻在戒律堂的牆壁上!以此訓誡子孫不要犯下和他一樣的彌天大罪。可你呢?你都做了些什麼?!你是日後的天下共主,可瑰清只是女子,難道你就如此忌憚?便要如此步步緊逼?如此趕盡殺絕?!你今天殺了瑰清,明天是不是也要殺娘?!還是要弒父繼位?!」

「娘那麼寵你愛你,你卻是這般骯髒德行,你太讓娘傷心了!太讓娘失望了!你不配為帝,更不配做我的孩子!!」

憤怒的咆哮貫徹整個宮殿,仿佛大地都顫動一下。

秦芳淚流滿目

,渾身顫抖,不知是憤怒到發抖還是傷心到肝腸寸斷。

那一刻,瑰流懂了,一切都懂了。

「所以說,你們都不相信我,我才是罪該萬死,對嗎?」瑰流眼眸通紅,聲音顫抖。

「帝王家權謀野心,明爭暗斗,為奪皇位,弒父殺子,荼毒骨肉。及至繼位,脅迫自己妹妹遠嫁敵國,以求片刻的苟且安寧,史書上這些記載比比皆是」

瑰流哽咽出聲,「所以娘,你也認為我是這樣的人,對嗎?」

秦芳默不作聲。

他猛地向瑰清看去,「我瑰流,品性惡劣,為人不端,婬醉,輕佻調戲,無美不歡,沉醉青樓。我敗絮其內,敗絮其外。我知道我對不起很多人,傷害過很多人。」

「我生性頑劣,我對不起爹娘的悉心教養。我吸食百年國運,是厄運纏身的災厄,是違背天道的月復中死胎。我對不起全天下的人,但我瑰流最問心無愧,就是對待你瑰清!任何人都可以不信任我,隨便罵我,但你瑰清不行!絕對不行!!」

瑰流委屈咆哮,淚流滿面,「十八年!你我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十八年!你是我妹妹,是我寧願舍棄生命都要守護的人!!」

「所有人都可以不信任我,唯獨你不可以!」

憤怒,委屈,心碎,近乎咆哮,瑰流早已淚流滿面。

「連我最親近的人,都不信任我。」

「那好,」瑰流忽然平靜,輕聲道︰「那便依你。」

秦芳忽然心生一種極度的不安。

可為時已晚。

瑰流猛地抓起那把雪亮匕首,狠狠朝胸口插去。

一攤觸目驚心的血跡,不僅僅是胸口,更是緩緩蔓延到地上。

大殿內,作嘔血腥氣彌漫。

瑰流雙手輕輕握在刀柄上,靠在猩紅廊柱上,頹然望向宮殿外的漆黑夜幕。

鮮血狂涌,白色衣袍如被浸泡,鮮血淋灕。

「你說輸者自剮,我便依你。」瑰流目光溫柔,就像每次遠游幾年之後歸鄉,遙遙第一眼見到她。

他微微用力,匕首緩緩轉動。秦芳花容失色,但來不及阻止。匕首已被拔出,白刃進,血刃出,刀尖穿插著一塊猩紅血肉。

瑰流猛然嘔出一大口鮮血,臉色病態蒼白。

他的披散長發竟是開始褪色,自發根到發梢,全部褪成驚心的雪白。

一如秋天蘆葦蕩的雪白蘆葦。

太子白頭。

瑰流緩緩閉上眼楮。

「兩清了」

秦芳頹然坐地,一手捂住胸口,視線模糊。

那一夜,大雪紛飛,染白街巷屋脊。風聲蕭蕭,幽幽嗚咽,如女子哭訴。

一個白頭發的年輕人,逃離了皇宮,逃離了他自己的家。

他再也不是太子,再也不是未來的天下共主。

他只是一個流浪者,一個被冠以骨肉相殘罪名的不孝子。

萬般悲慟淒苦,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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