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台島。
費雷拉站在船舷邊,忍受著冬季海風鑽進脖頸里的冰冷觸感,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在他腳下,淡水河號隨著海水在晃動,讓他一時有了醉酒的感覺,而在遠處,蒲台島的暗影時隱時現,那是四姓海賊的秘密基地。
這座島嶼位于香港島的東南方,不在任何重要的航線上,因此少有人會到這里來。四姓海盜的大船全都停泊在這里,只不過與往日盛況不同,此時各家加起來也就十艘船。
按照鄭廷球給的密報,這里聚集著四姓海盜積攢的財富。面對朝廷聯合各方的剿殺,四姓海盜也被迫換了路數。
以往,面對朝廷掃海水師,他們會四散開來,利用珠江口的島嶼躲避朝廷的大軍,然後在撤走之後,繼續興風作浪。但這一次不同,他們已經抓了林察,朝廷如果打,必然來真的。
因此把財寶藏在蒲台,一旦出現危機,首領們乘坐小船來此,便可換乘大船,載著財寶和親信逃離,至于各部,自然是要放棄的。
唯一讓四姓海盜拿不準主意的是,他們要逃去哪里。
這是海盜關鍵所在,也是剿滅四姓的第一聲炮響,這一聲響,要驚天要動地,才能讓各方知道。
在費雷拉周圍,聚集了一艘加萊賽和五艘加列船,還有六艘快蟹,總共十二艘大船,載運著的則是已經趕到澳門的淡水營一部和費雷拉營的全部。
「費雷拉,你真的要親自率隊嗎?」陳六子吸著一根卷煙,微笑問道。
費雷拉點點頭︰「是的,陳掌櫃,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請務必交給我。」
陳六子呵呵一笑,現如今的態勢已經很明朗,地位越高的人越容易看清。四姓剿滅之後,不會再出現另外一個攪動局勢的海盜團伙,而是會有東方商社這麼一個巨大的力量來重塑本地秩序。
任何人,想要在珠江口有所發展,就要在東方商社制定的秩序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費雷拉選擇了最直接的辦法。
「那你有沒有向你的上帝祈禱?」陳六子笑著問。
費雷拉無奈︰「還是讓媽祖保佑我吧。」
費雷拉是一位天主教徒,曾經的他也很虔誠,只是表現的很虔誠。因為在澳門,只有虔誠的教徒才能獲得上升的渠道,但對于他來說,上帝、聖母都不如金幣和權柄讓令他著迷。
而在看清了局勢後,費雷拉去過一次淡水,在那里,他發現,自己的信仰非但不會像在澳門的時候帶來便利,反而會成為限制。
東方商社之中不乏來自泰西各國的成員,也有切支丹,但這些無一例外都是外人。淡水有信徒,但是沒有教堂,更沒有神甫這類神職人員,那些信仰外來宗教的人員,也不能在淡水購買土地,也不能進行公開的宗教活動。
正如當初為了前程他選擇入教,現在為了前程他也願意放棄宗教。
夜色如墨一樣濃,一切都被籠罩在黑暗之中,烏四娘從床上下來,寒冷的天氣讓潮濕的空氣變的刺骨,寒風吹來,擦過的一切都發出了聲音。
「頭領,您還要去巡邏呀。」一個丫鬟在一旁問道。
烏四娘披上斗篷,微微點頭,她是徐貴相的妻子,卻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她還是徐貴相所部的二當家。
出了房門,走在寨子里,這所謂的寨子就用柵欄把幾座房子圍起來,房子周圍散落著各部的帳篷,烏四娘挎著刀,走在柵欄里側,听著動靜,看著細節,忽然有人問︰「是誰?」
「我,烏四娘。」烏四娘回答。
「烏頭領,您怎麼巡到我們這里來了?」一個男人從帳篷里鑽出來,是石壁的親信。
烏四娘說︰「時局不穩當,各家不能只顧全自己,出了事,誰也走不月兌。我看後半夜巡邏的少,便是來頂這一班。」
「是,烏頭領說的是。」那海盜笑哈哈說道,伸了懶腰,回去睡覺了。
烏四娘對跟在身後的丫鬟說︰「記著,大石後有暗哨居住的小帳篷,我們竟然此前沒發現。」
丫鬟點點頭︰「都記下了,頭領。」
四姓海盜現在都覺得前途未卜,至于前程何在,人各有志。石壁想去福建投鄭芝龍,馬玄生和鄭廷球號稱要下南洋當海主港主,而徐貴相則想要去粵西,也就是北部灣一帶,那里是民的大本營。
不僅如此,徐貴相眼見海賊們財富都在這蒲台島上,想著若是走,索性搶了這些財寶,因此派遣烏四娘來,表面上主持大局,實際卻是打探情報。
「頭領,您說咱家掌櫃的什麼時候來。」丫鬟問道。
烏四娘轉身呵斥︰「這是你能問的嗎?」
但話還未說完,丫鬟的身體已經摔在地上,而在她的脖頸出,一根短斧插在那里。
嗖!烏四娘听到耳邊一聲破風,本能往地上一滾,一把斧頭從她頭頂飛過,狠狠的楔入了一旁的地面。
「敵襲!」
烏四娘當即拔出刀,一邊吼叫一邊翻滾,躲到了石頭後,而在他剛剛所在的地上,隨即就出現了兩根投矛。
「誰在叫喚,誰啊,讓不讓人睡覺!」有人從帳篷里鑽出來,一陣嚷嚷,但隨即就被黑暗之中飛射出來的投矛射死在當場。
隨著一聲悠揚厚重的海螺聲劃破夜空,外層的柵欄幾乎在一瞬間被拉拽倒,緊接著,齊刷刷的喊殺聲傳來,一群身披鐵甲,頭戴各式鐵盔的士兵沖了出來,他們手持長矛、大刀,列隊沖鋒,剛剛鑽出帳篷的海賊們見到,立刻嚇的要跑,但已經被長矛刺破了後心,還未吃痛叫出聲,有一黑影掠過,把這人的腦袋砍飛出去。
海盜們的營寨已經變成了修羅場,長矛兵圍著帳篷,不由分說就是一陣捅刺,待里面沒了動靜,便是扔火把點燃,一頂頂帳篷被點燃,火焰沖天,照亮了這片天空,卻也照亮了刀光劍影。
海螺聲,劈斬聲,搏殺聲,慘叫聲,混雜在一起,饒是烏四娘也是見過陣仗的,此時也嚇的不敢反擊,她招呼自己的手下,向著碼頭跑去。
所有的財貨都在大船上,但他們要搶的不是大船,而是小船。
大船上有精銳看守,但船上無槳無帆,免的他們開走船,水手都在岸邊,但現在已經被屠殺了。
「快,上那艘長龍。」烏四娘高聲呼和著。
但卻吸引了一個襲擊者的注意,他手持長矛趕來,當胸就把一個握住船槳的家伙刺殺在當場,但長矛也被那人的胸骨卡住,拔不出來,烏四娘揮刀就砍在了襲擊者後背,但直接在外袍上劈斬出了大豁口,刀鋒與鐵甲踫撞,擦除了一溜火花。
甲兵一個踉蹌,用手臂擋住了砍來的刀,拔出順刀,給了烏四娘一刀,烏四娘倒了水里,甲兵也不再管,而是在碼頭一通亂殺,隨手搶來一把船槳,橫掃起來,嚇的海盜都跳進水里。
在火光的照耀下,一個個的在水面掙扎,甲兵揮舞起船槳,挨個砸碎他們的腦袋。
等到天亮的時候,戰斗結束了,遠處,槳帆艦隊駛入了碼頭,用火炮威脅船上的海盜交出船只,在黑洞洞的炮口威脅下沒有人敢反抗,十艘大船的財物全部被控制。
而費雷拉則在碼頭見到了受傷的烏四娘。
她的下半身泡在落潮後海邊的水潭里,鮮血染紅了一片,她捂住肚子,臉色已經蒼白。
「給我個痛快吧。」烏四娘有虛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說道。
費雷拉說︰「你是徐貴相的女人,對嗎。知道林察關在哪里嗎?」
「他他在大寨里,不在這里。」烏四娘說道。
費雷拉點點頭,他拔出的順刀,從烏四娘的肋骨里刺進去,結束了她的痛苦。
廣州,南園。
「陳集生,陳集生!」
花廳之外,七八個士紳急匆匆趕來,黃老爺擦著臉上的汗,高聲呼和著,這種直呼陳子壯字號的行為,可是難得一見,那些僕役更是不敢招惹,連連躲開。
花廳門口,陳子壯現身,他冷冷說道︰「黃老爺,你大駕光臨,又直呼老夫名字,難不成是因為老夫欠了你銀子,你上門逼討不成?」
就算是再有涵養的人,被人當眾叫名字,也是會發性子的,更何況,陳子壯是士紳之首,最好面子。
黃老爺卻是絲毫不懼,說道︰「陳集生,你休要在這里裝腔作勢,我把團防局的同僚都叫來了,有些話,你還是當面說清楚的好。
蒲台島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東方商社忽然發難,對四姓動了刀兵。
雖說剿滅四姓,邀請了東方商社,但何時開戰,進剿方略,不該由總督和咱們團防局的來定嗎?怎麼也要在鴻賓樓見過之後,再進軍征討,怎麼現在就打起來了。」
「對,是不是你耍了什麼手段,今日當著這麼些同僚,說個明白吧。」林老爺也湊上來說道,其余士紳紛紛叫嚷起來。
這些人在團防局里剛剛得到消息,就發覺不對勁。
雖說李肇基與四姓有仇,又有志于粵海發展,但總不會在廣東官府和士紳邀請他參與剿賊的時候,擅自開戰吧。眾人一時想不明白,就覺得,平日里就陳子壯在這件事上顧慮頗多,其幼子還因為東方商社陷于倭國,或許挾私報復呢。
若陳子壯真的瞞著團防局和李肇基鬧亂子,可是傷害大家的利益。
「呵呵,諸位都來了,也罷,也罷,倒是好過老夫挨個去請了。」又一個人從花廳里走出來,正是總督沈猶龍。
為了利益,士紳們平日對陳子壯的奉承收了起來,大喊大叫的找上門,但面對沈猶龍,又是只能再低頭下來。
士紳們涌入花廳之中,見陳子壯鎮定自若,而沈猶龍不慌不忙,也只能落座。
「蒲台之戰,老夫是知道的,卻也不是陳老先生的過錯,也不是李肇基怎麼了,要怪,就只能怪總兵林察,是他擅開戰事,李肇基是奉老夫之命進兵,是避免局勢壞到不可收拾。」沈猶龍微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