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江縣城前,圍觀人群開始向著城門下挪動腳步。
在觀察到官兵們並沒有制止後,這些百姓已經是烏泱泱如同錢塘潮水將一字排開,跪在城門前的劉漫及其三族卷入浪花之中。
朱允熥默默的向後退了一步,目睹著一塊布料帶著血水飄落在自己的腳下。
百姓們需要發泄。
積攢了一個雪災的百姓們,心中早已淤積著數不盡的怒火,只是因為無奈因為畏懼強權,他們才選擇了麻木。
現在有人替他們做主了,有更強大的權力站在他們的身後,他們可以選擇盡情的發泄著自己的怒火。
孫成和田麥領著人站在皇太孫的身後,有些擔憂的望著城門前的混亂,唯恐這些沒了管束的百姓們會沖撞到皇太孫。
那名由太子爺交給的暗衛男子,已經是示意周圍的海門衛官兵提高警惕。
不能再縱容下去了。
目睹著百姓們是如何宣泄心中怒火的朱允熥終于是舉起了手,再讓這些百姓放縱下去,城門上可就要少好些人腦袋了。
早就準備就緒的孫成等人,立馬沖上前將人群從遍地血肉中推開。
「草民有罪。」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災民們紛紛跪在了地上,開始哭嚎了起來。
「罪在我家。」
「如今賊首已除,浙江清朗。」
「往後,大伙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災民們山呼謝恩,聲稱要為皇太孫立生祠。
一個全心顧忌他們的皇太孫,足以讓他們用一生去供奉。
……
「最遠的衡州、處州、溫州三府,如今業已徹底清查整頓干淨。」
「三府揪出犯官吏一百七十五人,奸商惡紳三百九十六家,並三族盡誅,九族正在發配秦藩戍邊。」
杭州府布政使司衙門里,文華殿行走夏原吉手中拿著行文冊,皺眉低聲稟報著。
只見他時不時的抽動一下鼻子,總覺得杭州城外掛在城門樓上那些個腦袋,散發出的惡臭味飄進了衙門里。
「行文朝廷並吏部,遴選清廉候補官報道浙江各府縣。」
如今已經月兌下大氅羊裘,只穿著一身板正曳撒的朱允熥,從主位上走了下來,到了堂前廊下。
外頭,兩注青松郁郁蔥蔥,主桿下的積雪這幾日已經消退的只剩下淺淺的一層透明的冰片。
在冰片下,是一根根只露出半寸的女敕綠草尖。
「大雪停了,所幸未曾拖延到雨水後,不然今年浙江道的春耕及桑葉,恐怕都要減產了。」
朱允熥望著庭院中的這一幕正在悄悄恢復生機的春意,頗有些感嘆。
浙江道從去歲開始的雪災,來的快,去的也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夏原吉拿著行文冊,走出大堂到了皇太孫身後,輕笑著︰「這都是皇太孫的德行,感念上蒼。」
朱允熥斜眼瞧著夏原吉︰「你信這個?」
夏原吉憨憨一笑︰「如今浙江道百姓口中的歌謠,做不了假。」
朱允熥頓時啞然無奈。
自己在浦江縣將劉漫及那幫官紳砍了,人頭懸在城門之上,又將浙江道官場半數官吏論罪處斬,半數士紳緝拿問罪。
不知何時起,杭州城或者說是浙江道,便開始流傳起關于他的歌謠來。
大抵意思便是大明有個好皇太孫,天下太平的意思。
「半座浙江道,換一首歌謠,似乎不虧。」朱允熥輕笑著說道。
夏原吉嘴角僵硬住了。
神色也漸漸有些凝重憂慮起來。
「您也知曉是半座浙江道。」
「整整半座浙江道,都被您給砍了,百姓們是感恩戴德,立生祠,傳唱歌謠。可朝中恐怕馬上就會有好一陣彈劾之聲,說不得您很快就要接到被召回應天的旨意了。」
朱允熥默默一笑。
砍人頭很簡單,即便是夷三族,株連九族發配,也只不過是一道諭令行文地方的事情。
但半座浙江道被砍了個血流成河,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了。
浙江道左右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整整五人被砍下腦袋。
如果用更淺顯的意思去解釋和描述概括的話。
就是他朱允熥這一次在浙江道,一口氣砍了五個高官的大官。
想了想,朱允熥想到自己很久以前,也只能是從各種新聞上才能見到這樣的大官。
更不要說那些普通人奮斗一生,都做不到的縣市主官,也就是大明朝如今的知府縣令們,同樣是足足被砍了數十名。
而那些屬官員、衙吏,更是不知凡幾。
這樣的事情放在後世,恐怕是要整個世界都要沸騰震驚的。
放在如今,朝堂上會有如何反應,他不用想也明白。
「于百姓而言,孤做的並沒有錯。」朱允熥為自己的行為做了一個自我評價,並繼續說道︰「于大明和朝廷,還有你我而言,也只有清除了這些人,才能留出給你我操弄的空間。」
得罪官員和得罪百姓之間,朱允熥始終都分的很清楚。
如今不是前唐、不是前宋,不是那時候的皇權與門閥共天下,也不是與士大夫共天下。
大明朝的開國洪武皇帝,早已在皇明祖訓中闡述表明,大明是朱家的大明,同樣也是大明百姓的大明。
官員、士紳、商賈,不在此列。
只是後世君主們,都可恥的忘記了這一點,而被那些官員摘取出來的所謂的祖宗成法不可改,一圈一圈的套上了禁錮。
夏原吉想了想,兩難之下,取其民,才是這時候最明智的選擇,也就放棄了準備良久的月復稿。
他轉口道︰「清田令已經行文地方,此時有湯都督帶著衛所官兵親自盯著,想來地方上也不敢再有反彈。
各府縣坐商都已告示商稅數額,行商業已開出名錄登記商稅比例。
目下,只等清田令畝數明確,便可一並推行下去,開始征收賦稅及商稅。」
朱允熥點了點頭︰「縱容劉漫放肆,將他們連根拔起,徹底清除,為的便是如今這些事情。攤丁入畝官紳一體,必須不打折扣的做好了。商稅一個子不能少,誰少了拿誰問罪。」
浙江道是一塊試驗田,是老爺子和老爹時時刻刻都在盯著,期望能看到成果的地方。
朱允熥絕不允許,在殺了半座浙江道後,這些事情最後卻無疾而終。
他當即沉聲道︰「將你從京師帶出來,便是為了此事。有湯醴在,你只管放手去辦。」
夏原吉沉吟著,正欲點頭,卻突的止住,抬頭說道︰「攤丁入畝尚且好說,可官紳一體……這干系了天下,干系了滿朝官紳勛貴的事情,太孫當真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