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棠從不信命,卻在此刻不禁生出了「此子天克我」的荒謬想法。
昭衍身懷《截天功》與《太一武典》兩大至高絕學,七竅澄明,八脈通達,再修煉其他功法可謂事半功倍,加之步寒英毫無保留的悉心教導,借助寒山封凍不化的崎嶇地勢苦練身法,是故他年紀雖輕,于輕功一道上已罕逢敵手。
因此,在明知謝青棠功力強盛不可力敵的情況下,昭衍渾不管勞什子光明正大,果斷選擇了倚仗輕功暫避鋒芒,將偌大擂台當作了自己練習輕功的場子,以「四門八方」為基點,繞著謝青棠游走幻現,硬生生拖了一炷香的工夫,連一片衣角也沒被謝青棠抓著。
不過,這番戲耍似的游斗也到此為止了。
數度出招都落了空,謝青棠只覺得台下無數雙眼楮都在看自己的笑話,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中怒火高漲,腳下猛然站定,雙掌運氣合抱,周遭空氣霎時如同鯨吸水般朝他洶涌聚攏,就連演武場邊緣的旗幟和樹葉也被真氣牽引,齊刷刷地瘋狂搖曳起來!
「轟——」
旋身輪轉,合掌一開,凝聚起來的龐大真氣霎時炸開,化作一股摧枯拉朽的可怕氣流向四面八方沖擊而去,四根鐵柱同時發聲如雷鳴。
如此剛猛強橫的掌風幾乎席卷了整個台面,饒是昭衍輕功再好也無閃避余地,唯有提起一口真氣,身子驟然拔地而起,搶在掌風襲身飛上半空,堪堪躲過這一擊。
謝青棠等的就是這一刻!
幾乎在昭衍現身的同時,謝青棠也一縱飛天,雙掌齊出向他背後拍去,可就在他出掌剎那,昭衍折身一轉,蓄勢已久的藏鋒乍然出鞘,無名劍凝光刺風,化作一道奔雷閃電向謝青棠胸膛空門直刺而來。
謝青棠的掌勢一往無前,此刻就像飛蛾撲火般撞向劍尖,眼看就要被一劍穿心,他竟渾然不懼,反而主動傾身向前,劍尖立時刺中他胸口,卻只發出了「叮」一聲脆響,如撞在金石之上,力道頃刻反震而回,昭衍只覺得虎口一麻,那一雙手掌也逼至身前。
「砰——」
關鍵時刻,天羅傘驟然張開,謝青棠的兩掌同時打在傘面上,掌力澎湃猶如排山倒海,昭衍亦是鼓足內力正面硬抗,兩股沛然巨力踫撞相沖,二人同時向後倒飛出去,各自于半空中卸去余勁,謝青棠一掌拍在鐵柱上翻身立足,昭衍以天羅傘御風借力,輕飄飄落在對角的柱子上。
一剎那,掌力散,風聲歇!
兩道血線緩緩從二人唇邊溢出,適才那番內力對拼,謝青棠故技重施用上了「隔山打牛」的掌法,沒想到昭衍吃過一次虧,竟也用上了「透勁」要訣,兩人同時吃了對方一道內勁,五髒六腑、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疼,若非內力高深足以護住心脈,恐怕這一下就是兩敗俱傷。
經脈間疼痛欲裂,昭衍不動聲色地運轉截天陽勁化解余力,同時抬袖拭去唇邊血跡,對謝青棠遙遙笑道︰「說什麼金剛不壞之身,原來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繡花枕頭咧!」
謝青棠臉色一沉,手掌無意識地按住了下月復丹田處。
單論護體之強,《寶相訣》堪稱一絕,連同樣重于鍛體的《截天功》陽冊也要遜其一籌,然而《寶相訣》也有一個致命缺陷——若不能突破至七境十四式,封閉最後的罩門成就無垢功體,所謂的「金剛不壞」就只是外強中干。
謝青棠天賦卓絕遠在他父親謝沉玉之上,不及而立就已練成五境十式,可他卻在這緊要關頭敗北失利,下丹田遭受重創慘被擊破,即便姑射仙為他修補了破損,又為他強提功力突破境界,到底是不復如初,以至于每每運功周天,上丹田出神,中丹田練,到了下丹田聚精運氣時總有部分外泄流失,難成周天圓滿。
僅此一道破綻,注定他今生再難寸進,從此與七境無緣。
謝青棠怎能不恨令他功敗垂成的昭衍?
恨意在胸中如火燎原,謝青棠渾身氣勢卻平靜了下來,他撢了撢衣袖上的灰塵,對昭衍道︰「我是否中看不中用,你來試試不就知道了?」
話音甫落,謝青棠半身前傾,雙臂攬風打出漫天掌影,仿佛多長了千百只手掌,每一道掌影忽明忽暗,忽遠忽近,將昭衍周身氣機盡數封鎖,竟以一人之力造就圍攻之勢!
十面夾擊之下,昭衍上天無路,索性向下一躍,盤龍般繞著柱子旋身飛落,幾乎就在他動身剎那,鐵柱頂端轟然炸開,無數鐵片如同狂風暴雨般向四周爆射開去,下方離得近的人們猝不及防被殃及池魚,好幾個倒霉鬼來不及避開要害,直接被鐵片打穿了顱骨,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一時間,台下怒喝聲、叫罵聲此起彼伏,就連觀戰棚下的各位長者也沒想到此戰竟會激烈至此,方懷遠霍然起身,當即派出一隊守衛弟子前去配合劉一手護持人群後退,短短不到幾息的工夫,以擂台為中心,方圓五丈之內再無一個活人,只有幾具來不及搬走的死尸留在原地。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一場比試早已超出了勝敗之分,變成了真正的生死之爭。
活下來的自然是贏家,死了的就一敗涂地,再無翻盤機會。
台上,昭衍憑借「無根浮萍」的飄忽身法,以游龍之變避開謝青棠猛烈攻勢,就地滾了一圈才標立起身,眼前又是青衫一繞,他當即一劍揮出,狹窄劍刃上流過一線雪亮寒光,映出謝青棠飽含殺氣的眉眼。
這一劍出得倉促,被謝青棠伸手抓住劍刃,只見他傾身前沖,左手屈指成爪直取昭衍面門,後者合攏天羅傘正面迎上,以傘為劍抵住謝青棠掌心,兩相角力之下,昭衍步步後退,眼看就要被謝青棠逼入角落,他突然主動撤傘,半邊身體傾斜向右,讓過謝青棠凌厲一抓,劍刃同時借助翻轉之力掙月兌開來,整個人直接翻了出去,單腳勾住鐵鏈,蝙蝠般倒掛在擂台邊緣!
謝青棠被他這一招帶得身體失衡,昭衍趁機一掌拍在外壁上,身軀借力而起,蜻蜓點水般滑過鐵鏈,趕在謝青棠追擊之前電射而出,徑直飛向離他最遠的對角,可他只是抬腳在那方柱子上一點,身體又是一翻,連人帶劍如浪頭般倒卷回來,匹練般的劍光奔騰如濤,只一剎便籠罩了謝青棠身周,後者只覺得眼前一白,這回輪到他避無可避,揮動雙掌迎了上去。
霎時間,一陣金石撞擊聲接連響起,謝青棠單憑一雙肉掌與昭衍見招拆招,以往削鐵如泥的無名劍斬在他手上竟只能留下一道白痕,可在如此近的距離下,謝青棠將掌法盡數施展開來,卻無一能突破昭衍的防守,仿佛他的每一招都被對方事先料中,頓時讓他心中大動!
事實也的確如此。
當日李鳴珂默寫出《寶相訣》十二式原招,王鼎四人雖然死記硬背將其烙印在心,但能在短短兩三天內掌握這些招法的人唯有昭衍,他素來會舉一反三,依照十二式原招進行推演,即便不能出奇制勝,倒也可勉強做到防範招架,不至于被打個措手不及。
「轟」的一聲,劍尖再度撞上謝青棠的掌心,二人再度拼起內力,無形氣流爆發溢散,震得整座擂台都顫抖起來,只不過片刻工夫,兩道身影一左一右倒飛出去,謝青棠一腳抵住柱身,昭衍單足踩住一根鐵鏈,同時吐出一大口鮮血!
單看外表,昭衍臉色慘白,雙手虎口皆已崩裂,額角、頸部等處青筋畢露,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內傷,而謝青棠面如金紙,原本嶄新整潔的衣衫上多出了十來道破口,雖無一穿透皮肉,凌厲的劍氣卻無孔不入,使得他渾身上下如受針扎,下月復的疼痛也愈發厲害。
兩敗俱傷!
這四個字同時閃過所有人心頭,他們紛紛屏住了呼吸,如尹湄、王鼎等人更是暗自攥緊了拳,連摳破掌心也未察覺。
這時,蕭正風輕吐出一口濁氣,忽然問道︰「諸位認為,此戰……誰能贏?」
左右無人應答。
方懷遠等四大掌門也好,周絳雲與陸無歸也罷,即便他們見過了不知多少對決廝殺,面對這樣一場死斗,不到最後關頭,誰也無法預判結果。
氣氛僵持時,陸無歸最先回過神來,掩去眼中一閃而逝的憂慮,嬉笑道︰「既然各位都難下決斷,何不添個彩頭賭上一局呢?」
江天養啐了一口,道︰「老烏龜,在台上拼命的可有你同門中人,你要拿他的命來賭?」
陸無歸看了一眼周絳雲,笑道︰「人生苦短,不如及時行樂,只問大家敢不敢賭?」
王成驕冷哼一聲,道︰「怎麼賭?」
「那自然是賭這一場的勝負。」陸無歸搖頭晃腦地道,「我覺得那姓昭的小子頗有些門道,就賭他贏,誰想要參上一把也盡管下注,最後哪些人輸了,誰就拿出一百兩銀子,如何?」
一句「賭就賭」頓時卡在了丐幫幫主王成驕的喉嚨里。
屬下不僅當面開盤,還公然投注給敵手,若換了別人早就不知投胎幾回,偏偏在場中人有一個算一個,無不深知陸無歸的尿性,周絳雲臉上連半分動容也沒有,自顧自地飲茶。
反倒是蕭正風提起了興趣,掏出一張面額百兩的銀票放在木桌上,道︰「我倒認為謝青棠功力渾厚,更在昭衍之上。」
見他們當真以一百兩銀子賭人生死,方懷遠心中升起怒意,面上雖未流露出來,卻也不肯附和,江天養與他相交多年,自然看出其不悅于心,便也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
陸無歸不在意他們,主動撩撥謝安歌道︰「我听說謝掌門手里有一樣寶物,若是肯押注下來,我願再加千兩銀子。」
謝安歌不冷不熱地道︰「貧道清修數載,除卻掌中之劍,身上再無長物,當不得白銀千兩,陸長老另尋同好便是。」
「咦?」陸無歸眼楮一眯,「當真是一樣也無?」
謝安歌對上他的眼楮,輕聲道︰「故人舊物,一文不值。」
「既然一文不值,那就……算了。」
沉默了片刻,陸無歸變得興致缺缺,道︰「不值錢的東西,我是一概不感興趣的,罷了……若能賺得蕭樓主一百兩銀子,那也是極好的。」
蕭正風奇道︰「陸長老如此看重那昭衍?」
這話一出,眾人都看了過來,陸無歸半點不怵,反而朝周絳雲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周絳雲撥開茶葉的動作微微一頓,盞中清亮茶水映出他此刻深邃如井的眼神。
陸無歸並非無的放矢。
畢竟,能被姑射仙看重的人,怎可能是池中之物?
平心而論,周絳雲希望謝青棠能贏,畢竟是被他一手栽培起來的心月復,哪怕養的是條狗,這麼多年下來也有幾分感情。
可周絳雲很清楚姑射仙的秉性,那個女人向來不做無利之事,之所以如此盡心盡力地醫治謝青棠,不過是將他當作磨刀石,于此番大會上一試昭衍深淺罷了。
謝青棠唯一的生路,就是借此機會殺了昭衍,哪怕姑射仙再喜歡一個人,只要那個人死了,于她而言就是廢物,自不會因此遷怒謝青棠。
這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門道,謝青棠同樣心知肚明。
一掌蕩開割喉而來的劍刃,謝青棠身輕如燕般從鐵鏈上方飛過,一記大鵬展翅將身形徹底展開,獵獵青衫被狂風揚起,仿佛一面遮天蔽日的招魂幡,昭衍眼前一花,出劍只刺破了衣衫一角,迫人威勢卻從身後襲來,他來不及躲開,只得反手開傘一擋,仍不能將掌力全然擋下,身軀如斷線風箏一樣往前飛了出去!
昭衍腳一離地,謝青棠也飛掠而來,掌勢猶如狂風驟雨,鋪天蓋地地向昭衍打去,後者听聲辯位避開連擊,抬腿一蹬鐵柱,折身從謝青棠頭頂翻轉而過,同時振臂一揮,天羅傘如劍一般向著謝青棠後腦直刺過去。
謝青棠只听聲勢凌厲,轉身一掌迎上,沒想到入眼竟是大片素白,他一掌打在傘面上,天羅傘卻猛然合攏,但見寒光一閃,無名劍自傘後暴射而出,直向謝青棠眼楮刺來。
這一劍來勢洶洶,謝青棠瞳孔緊縮,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他竟然寸步不退,只將頭顱向後一仰,單手擒住昭衍手腕,右腿聚力揚起,向昭衍下月復丹田踢去!
他是要以牙還牙!
這一踢本該十拿九穩,可昭衍自幼修煉繞指柔,渾身筋骨柔韌無比,索性憑借右臂向謝青棠借力,下半身驟然離地,硬生生向上翻折起來!
謝青棠眼前一空,旋即上方一沉,喉間同時傳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昭衍竟是借助上翻之勢用天羅傘勒住了他的脖子,以自身為絆索,纏住謝青棠向後倒去!
「砰——」
猝不及防之下,昭衍將謝青棠強行帶倒,就地一滾掙開右臂,翻身壓住謝青棠胸月復,緊握無名劍刺向他的眼楮!
「噗」的一聲悶響,劍刃劃過謝青棠左邊太陽穴釘入台面,謝青棠奮力向上推掌,昭衍不得不撤身後退,發麻的左臂再無力握緊天羅傘,只一合便被謝青棠將傘擊飛,身前空門大露卻已無力回防。
這回輪到謝青棠不依不饒,只見他貼地飛掠,雙掌輪出猛攻昭衍下盤,後者一個躲避不及,左腿被他一掌拍中,頓時傳來「 嚓」一聲脆響,膝蓋以下驟然失力,踉蹌著單膝跪下。
與此同時,謝青棠一個標立殺到面前,左手壓住昭衍持劍右臂,迫使其動彈不得,旋即將全身內力聚于右手,一掌如九霄雷怒,向著昭衍的頭顱擊落!
一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人,如何躲開這當頭一掌?
縱使輕功高強如昭衍,此刻也寸步難移,他全身上下只剩左手勉強能動。
于是,在謝青棠一掌劈下的剎那,昭衍左手並指如劍,仿佛一個亡命賭徒,孤注一擲地疾點向前!
一瞬間,兩人同時僵住身軀,仿佛被寒冰凍住,誰也沒有再動一下。
台上風息雲止,台下鴉雀無聲。
直到半晌後,謝青棠停滯在昭衍頭頂不過毫厘之差的右手顫抖了起來,只一霎就被他強行忍住,然後重新抬起,似乎想要再劈一掌。
可他剛一運氣,下月復就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像是有一個漩渦在體內急轉,攪動真氣四散沖撞,非但岌岌可危的丹田徹底裂開,連帶著五髒六腑都被這股暴烈的內力絞成一團!
「你……」
謝青棠張開口,只說了一個字,暗紅的血就從他口中涌出,當中甚至夾雜著零星碎肉。
「剛開始的時候,我就提醒你了。」
昭衍緩緩抬頭,蒼白的面容上竟然有一絲微笑,輕聲道︰「你的金剛不壞之身在表不在里,而‘隔山打牛’這一招……是你親自點撥我的。」
「我……不……會……」
謝青棠本已渙散的眸子里閃過一道精光,那是將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也是垂危困獸的最後一搏!
不顧髒腑撕裂之痛,謝青棠將最後的力量聚于掌中,向著昭衍悍然劈下!
這一掌落在了實處,昭衍偏頭避過要害,強忍左肩劇痛,單腳猛地使力一撐,右肩一蕩掙開了桎梏。
「咻!」
寒光一閃,雪亮劍刃刺向謝青棠月復部,被後者用手掌死死抓住,功力潰散之際,再無金剛不壞之身阻擋凌厲劍鋒,謝青棠雙手登時鮮血淋灕,可他仍不肯放手,反而抓住昭衍帶他一起向後倒去!
他們身後,就是擂台邊緣!
「轟——」
兩道人影從擂台上跌落,「砰」地落在了磚石地面上,發出骨肉破碎的沉重巨響。
待到塵煙散去,萬千目光匯聚而來,只見謝青棠仰面倒在地上,鮮血浸透了他一身青衫,渙散的雙眸仍望著昭衍。
昭衍伏在謝青棠身上,雙手緊握利劍,直到劍下的人再無一絲生息,他才緩緩低頭,顫抖著伸手合上了謝青棠的眼楮。
「……走好。」
說完這兩個字,支撐昭衍的最後一絲力氣也徹底散去,他身體一晃,側身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