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望去,宵衣殿燈火通明,不時傳出迪古乃的怒吼聲。我緊一緊碧色狐毛斗篷,迎著吹來的冷風冷雨,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阿律杵在儀門外張望,見我從夜色中匆忙趕來,急急地說︰「娘娘可來了!」
我解開斗篷遞給他,邊走邊問︰「陛下情緒如何?」說畢,寢殿內傳出一聲巨響。我顧不得再問,抬起掐金羊皮小靴,掀簾直奔過去。
進了寢殿,只見眼前跪了一溜的宮人,氈毯上是零零碎碎的瓷片,另有一座緙絲屏風倒在地上,想必方才那聲巨響便是由它而起。我忍不住頓了頓,有些不敢靠近迪古乃,畢竟從未見他如此動怒,何況今晚之事太過敏感……
他尚未發現我,負手背對著眾人,冷冷道︰「半個時辰,朕給你們半個時辰。若再無人招認,全部拉下去杖斃!」
我心一緊,定了定神,輕聲喚道︰「郎主。」
迪古乃身形微頓,猛地轉身看向我,皺眉道︰「宛宛?」我莞爾一笑,上前略施一禮,「臣妾惦念郎主,深夜不請自來,還望郎主切莫怪罪。」
他唇角輕抽,扭頭瞪了阿律一眼。我扯一扯他衣袖,目光掃了眼眾人,淡淡道︰「據本宮所知,東昏王生前酷愛一種夏國進貢來的香料,任何器物皆經過此種香料燻染。香氣幽微且不易散發,能保持數年之久。若裝神弄鬼者是宵衣殿中的人,接觸過東昏王之物,身上必會留有此種香氣——」
我故意拉長尾音。瞥見一名宮女猛地掀起眼瞼,眸中閃過一絲驚恐之色。我暗暗留心,吩咐道︰「阿律,將他們帶下去。仔細檢查每個人的手掌。」
迪古乃半闔著眼,神色陰沉,右手緊牽著我。閉口不言。我環顧空蕩蕩的寢殿,視線落在龍榻邊的腳踏上,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一刻鐘前,迪古乃處理完政務,準備熄燈就寢。豈知一掀開簾帳,卻發現楠木腳踏上,赫然躺著幾卷出自合剌之手的書畫。包括一柄合剌親手繪制的折扇。
我能想象出迪古乃當時的表情,而他此刻牢牢地抓著我,亦泄露了他心底難以抹去的一抹陰影與恐懼。雖說他與我同樣,相信世上並無鬼神,清楚這不過是有人裝神弄鬼。但無論如何。乍然見到合剌之物,肯定或多或少會勾起他不願再想起的血腥記憶……
「砰——」
夜風突然吹開一扇窗,涼颼颼的冷意趁虛而入。我驚一跳,下意識地抱住迪古乃,仿佛在害怕什麼。
迪古乃擁住我,喚來秋蘭關窗。我望著跳躍的燭火,無端中感到一股森冷之意。眨眼的瞬間,合剌的面容一閃而過,令我毛骨悚然。
宵衣殿……
我這才意識到。兩年前的一個冬夜,合剌就是在這里被殺死的……
察覺出我的顫抖,迪古乃抱一抱我,說道︰「回去歇著吧。」我搖頭,抬眼望著他,「迪古乃。為何還要住在宵衣殿,明明有那麼多閑置的宮殿。」
他起身踱出兩步,語氣平平地道︰「朕居于此,就是要時時提醒自己……社稷無常奉,君臣無常位。若朕有朝一日失德,同樣會落得與合剌一樣的下場。」
我默不作聲,迪古乃倏然大笑,冷語道︰「朕敢作敢當,何須懼怕鬼魂索命。妄圖裝神弄鬼令朕喪失心智,那背後的主謀未免也太小瞧朕!」
話音甫落,阿律從外面進來,迷惘地對我說︰「娘娘,臣已反復檢查過所有宮人,並未發現任何人掌中留有娘娘所說的香氣。」
迪古乃道︰「那就把掌心出汗最多的給朕帶進來!」
阿律很快帶進一人,我認真一瞧,果然就是先前面露驚恐的那名宮女。我朝迪古乃點點頭,只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殺機,令四周再添冷意。
迪古乃默了一瞬,說道︰「阿律,審問的差事交給你,務必給朕查個水落石出。明日日落之前,朕要得到結果。」
阿律垂首應是,我瞥了眼那名宮女,無聲地嘆了嘆氣。
行至門外,迪古乃忽地轉身,又吩咐道︰「今晚之事,若人問起,就稱寶物失竊,朕不希望透露半點。」阿律乖覺地回道︰「微臣早已封鎖消息,請陛下放心。」
迪古乃如今雖坐穩了皇位,但他弒君奪位的事實鐵打不動,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只能靠時間的緩緩流逝,令此事漸漸從群臣的記憶中淡化掉。因此迪古乃必須封鎖住消息,否則「鬧鬼」之事一旦傳開,定會重新勾起眾人心中這段殘酷記憶。且大多數古人深信鬼神之說,未必不會認為此乃合剌冤魂作祟。若再有居心叵測者惡意引導,大肆制造謠言輿論,足以掀起一場大風大浪,動搖政局。
思及此,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原以為此事背後的主謀,僅僅是想恫嚇迪古乃,令他身陷恐懼噩夢,直至精神崩潰。卻不曾料想,那人布下此局,真正想釣的竟是迪古乃的江山……
我心頭顫動,足下驀然一軟,後頸處滲出幾許冷汗。迪古乃忙攙住我,關懷地問︰「可是累了?朕抱著你吧!」說畢打橫將我抱起,快步走向瑤華殿。
我伏在他肩頭,未注意宮人們的竊笑,只緊緊地環抱著他。
涉及皇位,斗爭從無止息,天家無兄弟、無父子,只有永恆不變的尊貴與權力。迪古乃坐擁江山的同時,亦處于最危險的漩渦中。木秀林中,風必摧之。何況是人人眼饞心熱的皇位?
導演今晚「鬧鬼」之事的主謀,心中對迪古乃的仇恨可見一斑,畢竟無人不知合剌之死是迪古乃的禁忌。他就是要刺痛迪古乃,折磨迪古乃的精神心智,看著迪古乃痛苦、崩潰……
好狠毒的計謀!既要毀掉迪古乃,又妄圖奪取迪古乃的江山!
我抿起雙唇,愈發抱緊了迪古乃。自古成王敗寇,生死只一瞬間。他是我最愛的男人,我怕豈能不害怕、不緊張他的安危?更何況唇亡齒寒,如若他淪為階下囚,我身為他的寵妃,要麼被賜死、要麼被逼再嫁新君……
盈睫輕輕垂下,連我自己亦未察覺,濕潤的眼角滑過一抹寒光……
睡夢中,隱約听見五更的鼓聲,接著身邊響起一陣窸窸窣窣。我困倦地睜開眼,只見迪古乃掀開錦被,準備下床。
我輕喚︰「迪古乃……」
他轉過身,模一模我的臉,「還早,我去上朝,你繼續睡。」他雙眼烏青,明顯根本沒有睡著。我擁被坐起,撫上他的眉,心疼道︰「要不今日就不上朝了。」
迪古乃重重地哼一聲,眉心帶怒,語氣森冷,「朕若不去上朝,豈不是正好對了他們的心思,以為朕是個輕易就能被嚇倒的軟蛋!」
我無奈一笑,心中忽然一動,月兌口道︰「不如將計就計,倒能順藤模瓜。萬一那宮女死不開口,也不至于無跡可尋,你說呢?」
迪古乃若有所思,正待開口,門外傳來阿律的聲音︰「陛下,該更衣上朝了!」
我揚聲問道︰「阿律,她可有招出幕後主使?」阿律頗為咬牙切齒,「回娘娘的話,那賤婢嘴硬得很。微臣正要請示陛下和娘娘,可否動用酷刑逼供?」
迪古乃道︰「不忙,先關著,你親自看押。」我見迪古乃又把靴子月兌了,明白他是同意了我的建議,因向外道︰「今日早朝免了,若有大臣問起原因,你只管回不知便是。」阿律領命,輕腳退下。
重新躺下後,我立即霸佔了迪古乃的胸口,緊緊地纏著他魁梧的身體。迪古乃輕笑,掌心摩挲著我的脊背,「宛宛,可是想我了?」
我滿月復怨懟,輕輕蹭了蹭他的下巴,「你都有兩晚上沒來了……」
迪古乃嘆了嘆氣,吻住我歉然道︰「這幾晚看奏章直至深夜,我又怕把政務帶回來,影響你休息。以後我盡量每晚都回來,好不好?」
我抽抽鼻子,嘟噥著「嗯」了一聲。他笑了笑,翻身擁住我,「這幾日,我何嘗不想宛宛啊……」
午膳時,阿律過來稟報情況。我問他︰「可有哪位大臣私下打听陛下為何不上朝?」阿律睨一眼迪古乃,垂首道︰「許王問過,還有……還有唐括辯大人問過。」
迪古乃臉色一沉,陰惻惻地問︰「唐括辯?朕不是罷了他的官,命他呆在家中好好養病麼?」
阿律戰戰兢兢地說︰「唐括辯大人稱,許久未來給兩宮太後請安,今日趁著身體爽快,遂攜長子進宮向太後問安……」
迪古乃氣極反笑,「請安?真是巧的很!巧的很吶!」
我微一思索,道︰「阿律,去告訴那名宮女,陛下要砍唐括辯的腦袋!」阿律會意,又問︰「若那賤婢聞後並無反應——」我默了一瞬,沉沉道︰「那就大刑伺候,查她的奴籍,將其家眷全部抓來。」
阿律怔怔,我橫他一眼,反問道︰「審問犯人的手段,還要本宮一一教你?」
他忙應是,匆匆退了下去——
阿律開始問可否酷刑逼供,有人覺得木有必要,其實在完顏亮時代,他曾三番五次改革刑法,都是從不人道、殘忍改為輕的……所以說他當政時,並不盛行嚴刑酷法……(歡迎您來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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