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霍道雄來曹米寺找卞律大師,有兩個原因。
一個是敘舊,另一個還是演武堂那邊拜托霍道雄能幫助當地官府,平滅濮州一帶的兵亂,作為一個武狀元和演武堂的受益者,他沒有辦法,只能開口應下。
現在就是想問問卞律大師是否知道濮州那邊亂兵的情況。
卞律大師笑了笑,反問道︰「霍施主,可知這偌大一個曹米寺,為何里面一個小沙彌也無,只剩下我這個大和尚呢?」
霍道雄本來就奇怪這一點,只是怕里面有所隱情就沒問,听聞卞律大師主動提起,便好奇地問道︰「我也正奇怪呢,所以這是為什麼呢?」
卞律大師說︰「此地鹽幫中有一位大豪客,交友廣闊,文能提筆作詩,武能持刀護國,只可惜他驚才絕艷,卻報國無門。」
「想入官場,可惜他長相丑惡,即使考中也會被考官黜落下來;要入行伍,軍中嫌他有幫派背景,怕他是鹽幫插手藩鎮的觸手,屢屢拒絕。」
「恰逢如今天下紛亂,局勢動蕩,百姓窮苦,被苛捐雜稅與天災人禍弄得是傾家蕩產,連必須的食鹽都買不起了,以至于連他那鹽幫如今也到了困頓之中。那風流豪客,如今已是鹽幫幫主,要為家中撐起一片天來。」
「他反復調查,探訪各地鹽貨市場,想要為幫中滯銷的私鹽找條商路來。可調查到最後,才發現這河北道、河東道、河南道、關內道、京畿道、都畿道、淮南道等大片地區,百姓的生活都已經陷入了絕境。」
「這鹽幫幫主回到曹州以後,思前想後,最終決定,發動起義,帶領百姓撞出一條生路來。」
霍道雄听到這里,生出了疑惑︰「卞和尚,這事兒你是如何得知的?我來之時,這煮棗城雖然暗流涌動,卻不見有什麼起義的亂軍啊。」
卞律大師苦笑了一聲︰「這原因倒也簡單,是那豪客親口告訴我,萬民起義,並非如此簡單之時,需要預備糧械,但大軍開拔之時,需殺人祭刀,以敬鬼神。」
「為了防止戰火波及曹米寺,所以他便提前來告訴我,勸我早點離開。我不忍心見戰亂害了寺中僧侶,便讓他們早點離開,遣散了所有寺中弟子。」
「只是這些弟子也有自己的親朋故舊,一傳十十傳百的,這事情就瞞不住了,本地的土豪劣紳,貪官污吏,地痞流氓都跑得干干淨淨,生怕自己的腦袋祭了旗。」
「所以別看那煮棗城如今看起來還是風平浪靜,都是因為城中官紳都已逃盡,早早落入鹽幫控制之中,我自知犯了大錯,誤了那鹽幫舉旗大事,便守在寺中,等那豪客過來之時,向他賠罪。」
霍道雄好奇問道︰「這等殺頭的買賣,那人為何在舉事之前,特意告訴你呢?」
卞律大師回憶起了往事︰「那豪客乃是鹽幫少主,武藝高強,又頗有文采,只因長相奇丑,屢次參加科舉考試,都不得及第,一怒之下,就在午朝門題寫了一首反詩《不第後賦菊》。」
這反詩是這樣寫的︰「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霍道雄雖是一介武夫,但听了這首反詩,也不由贊嘆其中精妙,此詩無論是意境、形象、語言、手法都伶人耳目一新。
「百花殺」典出自《呂氏春秋•應同》︰「及禹之時,天先見草木秋冬不殺。」
這「殺」字還並不算非常奇怪,畢竟秋冬向來都有「肅殺」之意,春神句芒、秋神蓐收、夏神祝融、冬神玄冥,四季神系中,秋神蓐收本就是天之刑神。
但將菊花之香比喻作沖天而起的戰陣,更將菊花之色與帶甲的戰士聯結在一起,這是非常奇妙的想象力,境界瑰麗,語調斬截,氣勢凌厲,飽含了一股直沖雲天的非凡氣勢。
霍道雄說︰「所謂托物言志,詩為心聲,這詩的作者,氣魄恢宏,定然是一個了不得的雄武漢子!真想與他一會,不知那鹽幫幫主叫什麼名字?」
卞律大師回答道︰「他姓黃名巢,字有居。昔者先王未有宮室,冬則居營窟,夏則居橧巢,他這姓名字號,乃是取自為百姓構木為巢,以避群害的有巢氏。」
霍道雄點點頭說︰「好名字!可惜他作了這等反詩,我若見他,必殺之!他做不了聖人,反倒是朝廷的敵人了!」
「正是如此。」卞律大師介紹道,「那豪客題寫反詩以後,連夜逃回家鄉,但六扇門的捕快與不良人一路追殺,以至于他尚未逃回家中,就身負重傷,倒在曹米寺山門外。」
住持卞律當時還是個普通沙彌,發現躺在山門外的傷者,就把他扶到寺里,供他吃喝,幫助療傷,算得上是那鹽幫幫主的救命恩人,所以他才會在舉事之前通知卞律,讓他早點逃難去。
霍道雄听到這里,嘆了口氣︰「原本這也算是一段佳話,只是誰也想不到,卞和尚你這廝武藝雖然臭不可聞,但品德卻是一等一地高,居然自己沒跑,還叫別人快逃,以至于消息泄露。」
「嘿嘿,慈悲為懷的聖僧,卻是反賊頭子的救命恩人,這可真是命運捉人啊!」
卞律口誦佛號︰「善哉善哉,小僧如何當得起‘聖僧’之名,霍施主謬贊了!」
「好好好,你不是聖僧,只是個卞和尚罷了。」霍道雄轉頭看向門外,「從剛才起,我就听到煮棗城那邊一片喧嚷之聲,到現在,恐怕連你也能听到那萬馬奔騰的聲音了吧?」
卞律沒有說話,整理了一上的袈裟,信步往山門外走去。
「吱呀」一聲,卞律推開了寺門,嘈雜的聲音一下子撲面而來,山門外面,是千余兵馬,領頭的就是那鹽幫幫主黃巢。
黃巢立于馬上,大聲喝問道︰「當日大師答應為我守密,出家人不打誑語,為何事後又將我機密泄之于眾?豈不知這是將我與這上千弟兄的性命置于險地啊?」
卞律閉眼回答道︰「此事確實是貧僧做錯了,黃施主若是心中余怒未消,那麼要殺要剮,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