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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需要加錢

上車之後,江雪明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他有意無意地看向車廂里的其他乘客,試著融入環境,讓緊繃的神經逐漸放松下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車廂里的其他客人們像是見了瘟神一樣,不約而同地離開座位,行色匆匆地去了別的地方。

「怎麼回事?」

一時間,雪明模不著頭腦,也不知道這些乘客在害怕什麼,在躲避什麼

清淨點也好——這麼想著,他將視線投向別處,讓心神放松下來。

從列車入口的行李架開始算,一節車廂總共有十六排位置,算是空間非常富裕的豪華配置。

每排有三個座位,中間的走道寬得能放下餐桌。

窗口是開放式的,沒有防護網,客人能倚著窗戶看風景,甚至能直接跳出車外。

每個位置都配有工作台和餐飲副桌板。

雪明試了試台面的分量和手感,應該是上好的實木家具,修理平整,頂級的漆面工藝和打蠟手法讓板材模上去像是溫熱的玉石一樣。

座椅上的絨毯和扶手的皮具,每隔兩排的香氛,還有頭頂的副行李架中藏起來的無痕音響傳出的提琴曲。

這些昂貴奢侈的物料讓雪明感覺十分的陌生。

他從來沒坐過這麼好的車。他也沒見過哪家酒店擁有這種級別的裝潢。

車窗外笛聲悠久,車窗里空氣香甜。

他想著,這時候如果有杯熱茶的話

「江雪明先生。你的下午茶來了。」人未到,女人的招呼聲和茶湯熱氣先到了。

雪明回頭看去,從走道推來一輛餐車,停在他的座位旁。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那個女人打了個招呼,她穿著酒紅色西裝,黑色短發,與畫像上一模一樣。

她端茶送水的動作隨性自然,手腳麻利的像個勤雜工,沒有半點架子。

說實話,雪明從未見過這樣蕭然冷肅的女人。

她遞茶時的腰肢舒展動作大方,面無表情,顴骨與鼻梁都很高,五官十分立體,眼楮不大,非常凌厲。

鮮紅的茶湯落進白瓷杯里,沒有濺出半點水,又快又狠厲。

雪明想說出那句你好。

可是這女人,好像從來都沒把江雪明放在眼里。

她只是坐在桌板的另一頭,開始自斟自飲。

就在此時,從餐車上鑽出來一頭漆黑的貓咪,十分扎眼。

從它登上桌台之後,彷佛成了絕對的主角,搶走了所有戲份。

它像個優雅的貴婦,在桌台上輕柔踱步。

好奇地打量著江雪明,一對綠汪汪的大眼楮像極了祖母綠寶石。時而變成線童,時而又渾圓完滿,彷佛隨時在變焦,要從里到外把江雪明都看清楚。

雪明只覺得這小黑貓機靈得像個小孩子,想要逗逗貓咪,可是他剛伸出去的手,就這麼僵在半路上——因為這只貓咪拒絕了他。

具體來說,是這只黑貓,像是人那樣,伸出了前爪,按在雪明的手背上。

江雪明只覺得尷尬,干笑了幾聲。

听「轟隆隆」一串輕響。

鋼鏈絞索與車閘咬合的聲音傳來。

突然啟動的列車緩解了這份尷尬。

他收起對貓咪好奇的心思,正兒八經的向對桌的陌生女人問了一聲好。

「你好,BOSS。」

「你好,江雪明。」

黑貓說話了。

是的,那頭黑貓張開了嘴。

它吐著粉女敕的小舌頭,露出白森森的牙,喉嚨下的白毛跟著發聲器官一起抖動著,說出了人話。

它的聲音十分怪異,和雪明在醫院接觸的保密號碼所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雪明看了看女人,又看了一眼黑貓。

緊接著重復著這個過程。

看女人,女人聳肩無謂,繼續喝茶。

看黑貓,黑貓抿嘴眯眼,帶著慍怒。

江雪明終于回過神來,想明白了,想改個說法。

——誰能想到這座車站的BOSS是只貓呢?

「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我眼前這位嘶」

「威嚴。」黑貓插了句嘴︰「你要找不著形容詞我可以送你一本字典,江雪明先生。」

「是,威嚴的站長。」江雪明震聲改口,自家妹妹的性命還在這只脾氣古怪的貓咪手上,他是一點都不敢得罪對方。

黑貓像是生氣了,它單以兩條後腿站起來,前肢互抱,尾巴焦躁不安地敲著桌。

「你剛才,是不是把她——」

從肉墊里單獨彈出最長的那根爪子,像是手掌的食指一樣,指向了它身後的女人。

「——把我的僕人當成了站長?別騙我,在我的車站,沒有人能騙我。」

「我」雪明解釋著︰「我第一眼看見您的畫像時,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那麼你給我記好了,小赤老。」小黑貓用它不過四十厘米的體長,說出氣場四米高的台詞來︰「我就是這座車站的BOSS,也是那副畫像絕對的主要內容。我身後的這位僕人,你可以把她當做用來支撐我爬上畫面主體的人肉貓爬架。」

雪明立刻點點頭︰「明白。」

黑貓換了個位置,瞧著二郎腿坐在桌板邊緣,坐到了雪明面前。

它揮著小爪子,搖頭晃腦煞有介事︰「你有求于我,我也有事托你來辦——我們開門見山,單刀直入。有事說事,沒事就散。」

雪明松了口氣︰「再好不過了,BOSS。」

黑貓哦不,現在應該尊稱為BOSS。

這位BOSS簡單扼要向雪明說清了這次旅程的主要目的。

「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跟著這趟車到達對應的站點,廣播在停車十分鐘前,會報你的名字提醒你下車。」

雪明︰「下車之後要干什麼?」

「去觀察,用心觀察車站以外的事物。」BOSS直言不諱地點出了雪明的主要任務︰「把你看見的,經歷的東西,記在你的乘客日志上,要詳略得當。別當游記寫。」

「然後呢?」江雪明立刻拿出了小七塞進衣服的手冊,夾頁中有一支筆。他一邊听一邊記,生怕漏下細節。

「我會給每一位乘客安排相對他們自身來說,舒適又安全的旅程。」BOSS接著說︰「像你這種第一次進入地下世界的新人,搭乘列車的時間應該在三個小時以上——這段時間里,你要把乘車日志上的規章制度搞清楚。你可以向你的前輩或者同行者請教乘車的經驗。」

「我要去的那個地方叫什麼名字?會遇見什麼東西?要待多久?有危險嗎?」江雪明頭也不抬,繼續做筆記。

BOSS的語速極快,對答如流。「你要去的地方暫定名叫SW。

車站剛剛建成,以後還要改名,沒有幾個安保人員。

但是那個地域區塊的靈災濃度並不高,癲狂指數也很低,未知區域里的星界著民沒什麼攻擊性,還希望和外界的人們交流。

簡單來說就是很安全。

根據之前乘客提供的情報來看,是一處適合搭建中轉樞紐的風水寶地。

下車之後,我們的安保人員會把你們送到最近的補給站休息,經過兩天觀光旅游的時間,你們就能回到九界車站,拿到獎勵。」

雪明在日志下留下潦草的字跡,又多了幾個陌生的名詞。

SW代表地名,車站的暫用名。

靈災和靈災濃度代表危險的災害。

未知區域應該指的是地底世界里,還沒探明的地方。

星界著民所說的,可能是地底生物,也可能是其他東西,暫且打個問號,等會去日志里查查詳細的說明。

癲狂指數,應該與癲狂蝶和維塔烙印有關。

這只看上去純良無害小黑貓所說的絕不簡單。

這趟旅途也絕非它口中所述的「安全舒適」.

雪明理了理其中的邏輯,接著說︰「你要把鐵路修去更遠的地方。」

BOSS打了個響指,指節爪子彈蹭出清脆的響聲。

「沒錯。」

「我們這些乘客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對未知的危險和你說的那個靈災十分的敏感。能在修建鐵路的工程中,擔任一部分排障工作。」

「沒錯!我喜歡你,你的理解能力不錯!很聰明!」

「像是駕駛員的領航人,為你背路書,記下每個車站節點周邊的情況,還可能與一些未知的生物接觸,你叫他們星界著民——

——最好能查明地底世界未知區域的一部分秘密,這麼說對嗎?」

BOSS滿意地點了點頭︰「YES!YES!YES!」

雪明接著問︰「作為回報,我會收到萬靈藥?」

BOSS眉飛色舞強調指正︰「具體來說,是一次完整旅程,你向我提供一份有明確價值的旅行日志——

——而我會給你兩人份的萬靈藥,不光能讓你的妹妹恢復健康,也能讓你保持良好的旅行狀態。」

雪明沉默了很久。听見這虛無縹緲的價碼時,他心中有種隱隱不安的感覺。

「BOSS,恕我直言,你別把事情想的太好了。

這不對等——你的員工一直都用公平對等的規矩來辦事,這一定是你三令五申強加下去的儀式感怪癖。

給你寫日志背路書,這只算我辦成一件事,你卻一門心思琢磨著,要給我兩人份的藥,你心里到底在盤算什麼?」

「盤算什麼?你覺得我在騙你?要坑害你?」BOSS這個小機靈鬼立刻改了口,語氣俏皮用詞狠厲︰「我收回之前那句話,我一點都不喜歡聰明人——听你話里的意思,是沒得談咯?」

「不,除了藥,我還要加錢。」雪明立刻加了價︰「加很多很多錢,我是個很現實的人,是膽小的俗人。我不知道你口中的萬靈藥是不是真的像你們所說的那樣包治百病。可是你們之前給我郵寄的車票,都是實打實的錢。」

小黑貓趴在桌板邊緣,晃著爪子,漫不經心的樣子。「那雪明先生你的意思是?」

江雪明合上日志,收好鋼筆︰「BOSS,我不可能長期呆在地下,我的妹妹還在等我回家。如果你想清楚了。可以把錢也算進對等的條件里,給我更困難的委托。」

小黑貓咂巴著嘴,似乎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十分無聊。

過了很久,BOSS似乎是想通了,它終于開口,饒有興趣地盯著江雪明,像是發現了新奇的玩具︰「對車站來說,普通世界的鈔票就像是廢紙一樣。」

它變臉速度和翻書一樣快,變得嚴肅起來︰「江雪明先生,你談錢的時候真的很卑微。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也不了解你。

也有其他人和我開過更離譜的條件,權色錢沾齊了的都有,甚至有人想去月球——

——但通常他們都不明白什麼叫做對等的交易,拿著離譜的貨物開出離譜的價格。

我真的不知道這些廢紙能從你身上撈來什麼等價物,你算是給我出了個難題——

——這一回,就算是我做了一筆賠本買賣吧,我也不找你要什麼東西了。」

江雪明伸出手,甚至沒談錢的數目。

「成交。」

小黑貓舒心大笑,伸出爪子。

「成交。」

臨別時,BOSS對江雪明優雅地鞠躬致謝,像極了彬彬有禮的紳士,緊接著一點都不紳士地跳回了僕人懷里。

「雪明先生,你很特別。」

江雪明挑眉問著︰「此話怎講?」

小貓咪打了個哈欠︰「你知道車廂里的其他旅客為什麼看見你就像是看見災星一樣,說走就走了嗎?」

「為什麼?」江雪明疑惑。

「因為你像個危險分子,他們的[靈感]在警告他們,要立刻離開你,旅客們在旅程中,也會依靠這種[靈感]來躲避災難。」

小貓咪拍著爪子,又是指著天,繪聲繪色地形容著︰「你給人的感覺冷酷又殘忍,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把你送去靈感審查室做個全面的安檢,你的魂靈里恐怕有不少違禁品,每個新人都應該過安檢才能上車,可惜時間不夠了。」

雪明沒做任何表示,他只是打開日志,熟稔地記下幾個新的詞匯。

像是殺手在研究目標的行為模式,揣摩目標的出行習慣一樣。

在他看來,理解這些事不算難。

與他平時切碎筋頭巴腦爛牛雜,用刀子對付滾刀肉的脈絡一樣。

對一個地鐵站里賣鹵味,後廚提刀做紅白桉的日子人來說,這也是一種哲學。

它們復雜的筋絡和血污團塊,經常會讓廚師為之驚嘆——

——這頭牛生前到底用身上的這塊肉干了什麼喪盡天良的事,才能讓結締組織淋巴腺或髒器在不該充血的地方充血,不該腫塊的地方腫塊。

變得像是一團塞滿了厭氧膠的爛泥,膠水還干透了,擰成一條條堅韌又彈性十足的繩索。

想要用刀子和清水把它們分的明明白白簡直難如登天,可是直接丟進鍋里煮爛了再拿出來切,反式脂肪酸與髒器組織液又會把這道菜變成恐怖料理。

這比喻說起來復雜,其實很簡單。

盡管它是一塊牛雜,按斤算不過十幾塊錢的便宜貨,沒多少人在乎它的味道。

但是江雪明非常在乎。

沒有兩塊一模一樣的筋頭巴腦,沒有兩次一模一樣的行刀走線。

每天的工作都是抽絲剝繭,驚嘆著存放動物尸體的大冷庫,又送來了什麼極品畜牲。

每天的神智都在崩潰邊緣,蜷縮在人類難以居住的鴿子籠,又認識了什麼妖魔鬼怪。

他在日志里寫下遺書。

「如果我回不來了,請將這本日志交給我的妹妹。她在HK鞍山健康中心,療養院二棟病房405床,主治醫生叫李康明。」

「江白露,哥哥要和你說一件事。」

「哥哥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地下一萬七千米,我要去找一種藥,它能治好你身上的病。」

「如果哥哥死了,會變成沙,變成土,跟著雲和風還有太陽,變成天上的雨,變成大海。」

「唯獨不會重新變成人——」

「——不要在生活中去尋找另一個雪明哥哥,那不是我。」

「我也不會心存僥幸,盼著生命里能出現另一個江白露,那不是你。」

「世界上沒有兩塊味道相同形狀一樣的牛雜。它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和我讀過的每一本書,見過的每一個人,每次呼吸,每次眨眼一樣。」

「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用滿心好奇的眼楮去看世界,一切都是新的。我們還沒長大,要變成愁眉苦臉的大人,對我們來說還早著呢。」

「我們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做人,難免會遇上糟糕的事情。」

「不要為你身上的病去自責悲傷。」

「好好過日子。」

「我不會離開你。」

……

列車安靜平穩地行使在鐵道上。

懸橋一路往更深的深淵延伸去。

窗外的風景時明時暗,地底開闊遼遠的空腔與各類熒光植物和照明用的電氣管線,組成了一片斑斕絕景。

BOSS倚在窗邊,嗅著迎面撲來的硫磺味道,帶著岩漿湖泡泡炸開時,迸發出來的星火光焰。

它的貓臉上有怠惰和安逸,露出一副陶醉的表情,它形容著︰「剛才那個小男人很特別,我很喜歡,得想辦法把他留下來。」

「您還在想他的事情嗎?」僕人冷著臉,不苟言笑︰「真稀奇,您很少會去注意一個新人。」

「我們早就給他發了好多好多車票,能當錢用,對我們來說,車票就是廢紙,想印多少就印多少。」

BOSS舉起高腳杯,綠油油的眼楮里折射出岩漿湖的金光︰「可是他非要和我把這筆廢紙的賬都算清楚。」

「听上去是個老實人。」僕人往BOSS的高腳杯里倒滿羊女乃。

「不,他一點都不老實。」BOSS卻搖了搖頭︰「你沒听出來嗎?他要我老實點。」

僕人疑惑地問︰「那您還喜歡他?」

「他懂我的美學,要我老老實實做對等交易。」黑貓挑弄著小舌頭,一點點把羊女乃往嘴里勻,「我就喜歡他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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