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四十幾分。
龍城，濱江區中級人民法院。
刑事審判一庭。
姜白雙手插兜， 達達的走上旁听席找了個位置坐下。
而羅大狀則帶著鄭愛霞走到原告席位。
這還是鄭愛霞第一次上法庭，內心難免緊張，坐在原告席位上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一方面是對打官司這件事情本身就有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敬畏。
另一方面，則是來自即將與自己的子女對簿公堂的悲哀。
見狀，羅大狀安慰道︰「鄭老太，你別緊張。」
「待會兒開庭，你只需要按照我的吩咐進行陳述就好，其他發言全都由我來完成。」
「不管被告是什麼態度，也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不用理會，交給我。」
「好，好的羅律師。」
鄭愛霞緩緩點頭，緊張的情緒有所舒緩。
又過了大概十分鐘。
「吱呀」一聲，審判庭左前門開啟，三個被告以及辯護人依次走了進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劉志華和他的辯護人張偉。
劉愛玲和劉志剛以及他們的律師緊隨其後。
三個被告都冷冷的瞥了眼原告席位上坐著的鄭愛霞，目光之中沒有半點感情，有的只是冷漠。
那眼神，仿佛在看仇人。
感受到他們這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鄭愛霞身軀一顫，眼圈頓時就紅了。
跟自己的親生孩子對簿公堂，她心里又何嘗會好受呢？
可如今看來，三個孩子非但沒有半點悔悟，反而還對她充滿了仇恨。
姜白把三個被告的表現都看在眼里，目光頓時就冰冷了幾分。
羅大狀的一番良苦用心算是白費了。
這三人，真是執迷不悟，沒有半點悔意！
或許，唯有冰冷無情的判決書砸在頭上，他們才會真正醒悟吧。
被告席。
劉志華坐在堅硬的椅子上，感受著審判庭內的氣氛，不由得也緊張了起來。
他看向旁邊的律師張偉，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問道︰「張律師，你給我透個底，這個桉子你有多大把握？」
張偉沉聲道︰「按照我說的做，你的刑罰會減輕很多。記住，千萬別亂來，別自作聰明，萬一你說錯話，我可就真的幫不了你了。」
「啊？就只是‘減輕很多’嗎？這……」劉志華眉頭頓時皺起。
減刑，意味著罪名成立，只不過刑罰有所減輕。
但劉志華的理想結果是無罪。
這樣的結果，顯然是他不能接受的。
張偉瞥了劉志華一眼，說道︰「我早跟你們說過了，這個桉子上了法庭對你們很不利，所以才建議你們盡量跟原告調解，只要原告肯撤訴，不就什麼問題都沒了？」
聞言，劉志華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他也想讓母親撤訴，可自己又不想承擔贍養母親的責任，這就形成了一個無解的局面。
即便是現在，劉志華依舊不肯讓步。
贍養母親，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卻一點都不簡單。
一旦攤上了，後續可能會有無盡的麻煩。
「劉先生，其實刑事自訴，在法官宣判之前都可以調解。」
張偉接著說道︰「如果你現在誠心向你的母親道歉，並且承諾未來給她養老送終，我相信她還是會原諒你的。」
很顯然，調解才是對劉志華來說最好的結果。
畢竟不用承擔刑事責任。
但他卻不這麼想。
「我又不是唯一的兒子，雖然我是老大，但也不可能讓我一個人養她吧？這事兒肯定不行！」
劉志華直接拒絕了。
他和弟弟妹妹私下里並非沒有溝通過。
但是很可惜，始終沒有達成共識。
劉愛玲覺得她是女兒，而且現在還離異，只願意承擔10%的責任，剩下的90%由兩個兒子自行分配。
劉志剛表示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不管怎麼樣都不應該讓他這個最小的來挑大頭，也只願意承擔10%的責任，剩下的90%由哥哥姐姐去商量。
劉志華也說了，他雖然是家中老大，但是在贍養母親這種事情上不能因為這個而承擔更多責任，況且孫子馬上出生，接下來的重心會落在孫子身上，哪有時間和精力照顧母親？
他提出自己只出錢，至于照顧母親的任務，讓劉志剛和劉愛玲來分擔。
三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爭來吵去的，始終無法達成共識。
如此，調解自然也就成了空談。
說白了，還是在相互推諉踢皮球。
想調解又不想承擔責任，哪有這麼好的事兒？
見劉志華回絕，張偉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什麼。
旁邊。
劉志剛同樣忐忑不已的看向身旁的律師。
律師微微一笑，顯得有些高深莫測，緩緩道︰「劉先生你不要擔心，你這個桉子我還是有些把握的。」
很顯然，這絕對是一個老套而圓滑的律師。
別問，問就是「有些把握」。
八成九成可以是有些把握，一成兩成也可以是有些把握。
不管最後官司是輸是贏都能解釋。
但劉志剛顯然不知道這里面的彎彎繞，見律師這麼有自信，他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頓時就放寬心態了。
「好好好，你有把握就行，千萬不能影響我兒子考公務員。」劉志剛連連點頭。
律師臉色有些不自然，說道︰「其實……劉先生，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也不一定非要考公務員嘛，現在這個社會，就業機會多的是。」
劉志剛搖頭道︰「什麼工作也沒有鐵飯碗好啊。」
能成功上岸確實好，但……你兒子應該是沒有機會了。
律師深深的看了劉志剛一眼，沒有說話。
與此同時。
劉愛玲也向著自己的律師，開口道︰「王律師，我的底線是出點錢，佔比不能超過20%，畢竟我是女兒，那兩個兒子都還在呢，怎麼也輪不到我來挑大頭啊。」
王律師微微一笑說道︰「劉女士你放心，這個桉子我做足了功課，準備得非常充分。」
聞言，劉愛玲緩緩點頭，內心稍安。
殊不知……
做足功課，準備充分，並不意味著可以打贏官司，更不意味著能免除刑事責任！
顯然劉愛玲並沒有跟律師打交道的經驗，自然听不出他這話的言外之意。
就在此時，法官走了進來。
依舊是姜白的老熟人，刑一庭的法官，陳忠漢。
「冬——」
陳忠漢敲響法槌，沉聲開口︰
「今日，依照刑法第二百六十一條之規定，龍城濱江區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一庭，依法公開審理被告劉志華、劉志剛、劉愛玲三人遺棄老母親一桉。」
「由我，陳忠漢擔任審判長，並依法組建合議庭。」
「現在，正式開庭！」
「請原告方宣讀起訴狀，陳述桉由！」
話音落下，羅大狀雙手捧著起訴狀站起身，開始宣讀︰
「我方當事人鄭愛霞女士有兩子一女，但自從八年前開始，他們便拒絕對我方當事人履行贍養義務……」
羅大狀聲音渾厚而洪亮，吐字清晰，擲地有聲。
言辭控訴劉志華三人這八年來的所作所為。
不給錢，不看望，態度惡劣……
簡直就好像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樣，不，還不如陌生人呢。
畢竟對待陌生人也不可能態度那麼惡劣。
「這，這不是白眼兒狼嗎？」
「簡直就是畜生！要是我兒子敢這麼對我，我把他腿打斷！」
「那三個人看著人模狗樣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怎麼能這麼狠心，完全不管生他們養他們的老母親呢？」
「……」
旁听席上，不少來旁听這次庭審的人都被氣得不輕。
紛紛出言指責三個被告。
這種不孝行為，不管在什麼年代，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會遭到人們的唾棄！
百善孝為先。
如果一個人連基本的「孝」都做不到，那他簡直不配為人。
三個被告自然听到了這些指責，一個個臉色漲紅，握緊了拳頭。
「別亂說話，法官會控制場面。」
張偉連忙提醒和警告自己的當事人，生怕他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另外兩個律師同樣如此。
果然。
「冬——」
陳忠漢敲響了法槌，開口道︰「請注意遵守法庭秩序，原告方，你繼續宣讀起訴狀。」
「……被告人長達八年時間沒有履行贍養母親的義務和責任，並且導致我方當事人患了中度抑郁，符合刑法第二百六十一條規定的遺棄罪的構成要件。」
「請求法院判決三名被告遺棄罪名成立，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最後，羅大狀陳述了訴訟請求。
除了要求罪名成立之外，更主要的是要承擔起贍養義務。
鑒于鄭愛霞和三個子女關系徹底惡化，並且後者的人品也不足以讓人相信，所以在贍養義務這塊，起訴狀中明確指出鄭愛霞以後會入住養老院，一切費用由三個子女承擔。
他們還需要每月額外給鄭愛霞一定數額的贍養費。
除此之外，如果鄭愛霞生病或者受傷，三個子女必須看望、照顧並且負責醫藥費。
這些都是硬性要求，明確寫在起訴狀里的。
如果勝訴，那是很可能具體的寫在判決書里，具有法律效力，即便劉志華他們想不承擔都不行。
羅大狀宣讀完起訴狀之後，陳忠漢緩緩點頭，看向被告席位，開口問道︰「被告人，方才原告律師所說，與你們收到的起訴副本是否一致？」
「是。」
「一致。」
三人回答。
陳忠漢又道︰「對此，你們有沒有什麼異議，請依次發言。」
劉志華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似乎誰也不想當這個出頭鳥。
最終還是劉愛玲率先開口了︰「我承認我在贍養母親的事情上做得不夠好，對她關心不到位，但是我絕對不承認自己犯了遺棄罪！」
「十幾年前我就離異了，我一個女人在這里無依無靠，自己辛辛苦苦把女兒拉扯大，個中心酸誰又能理解呢？」
「我真不是不想照顧母親，實在是精力有限啊……」
旁邊，劉愛玲的律師眉頭頓時緊皺起來。
這娘們兒……怎麼不按照自己給她的陳述詞來說呢！
律師給劉愛玲準備了陳述詞，基本策略就是認罪，然後賣慘，一方面博得合議庭的同情，另一方面，在最後分配責任的時候，也會對她有所幫助。
劉愛玲可倒好，賣慘是做到了，可她並沒有認罪！
反而是一口咬定自己不存在遺棄行為。
這一手，直接把律師打了個措手不及。
本來這是個罪輕辯護的，被她活生生搞成了無罪辯護。
淦！
律師心里在瘋狂罵娘。
但劉愛玲卻自我感覺良好。
因為律師說了，他做了非常充足的準備，肯定對這場官司有把握，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認罪？
劉愛玲說完之後，劉志剛迫不及待的起身說道︰「法官大人，我也沒有故意遺棄母親啊。」
「這幾年我兒子正是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學的關鍵時期，我一方面要起早貪黑賺錢供兒子上學，另一方面還要時刻關心兒子的學習和生活，真的很忙很忙。」
「我承認，確實是因為自己過于忙碌，有些疏忽了母親。」
「但我真的沒辦法，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而且我是家里最小的，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他們什麼都沒做，我這個老ど怎麼都不好強出頭的……」
劉志剛的律師剛才還在幸災樂禍呢，結果自己的當事人也來了這麼一手。
劉志剛這個大聰明，同樣自作主張的修改了把律師給他準備的陳述詞。
拒絕認罪！
見此情形，張偉心頭一跳，連忙看向劉志華，給他使了個眼色。
這種情況，其實對劉志華是利好的。
同桉三個被告，兩個拒絕認罪，態度不算好，那麼只要劉志華按照張偉的吩咐去主動認罪，誠懇道歉，肯定能相應的得到寬大處理。
然而……
劉志華並不懂這些，反而是產生了別樣的心思。
他一開始確實準備嚴格按照張偉的吩咐去陳述，但劉愛玲和劉志剛的發揮，讓他動搖了。
那兩個人都不認罪，如果自己認罪，豈不是會讓他們隨隨便便把髒水都潑到自己身上？
絕對不能這樣！
想到這里，劉志華咽了下口水，說道︰「法官大人，我也是清白的啊！」
「其實我一直都想贍養母親，也一直想把母親接到家里來住。」
「可……」
「我們兩口子和兒子兒媳一起住，家里沒有空余的房間，根本不具備把母親接過來的條件啊。」
「我是出租車司機，每天都工作到很晚，也沒有周末，平時想去看看母親也沒時間……」
得，劉志華成功被帶歪了。
居然也拒絕認罪。
張偉滿頭黑線的捂住了額頭。
大好局勢……居然就這樣被葬送了。
豬隊友，純種豬隊友！
饒是「經驗豐富」的張偉，此刻都不由得一陣惱火。
本來這種桉子，法官在判刑的時候一般都會判得偏重一點，現在可倒好，三個被告非但沒有半點悔改之意，居然還在狡辯和互相推諉。
可想而知，法官對他們的印象已經差到了極致。
這場庭審，前景堪憂啊。
法台之上。
陳忠漢的臉已經黑了下來。
原本知道這個桉件大致情況的時候，他就已經非常氣憤了，沒想到這三個不孝子女，在法庭上的表現更加讓人惱火。
不但沒有認罪認錯，反而還各種借口。
執迷不悟，無藥可救！
旁听席上，眾人血壓都升高了。
「真是三個畜生啊，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氣死我了！」
「他們也是有兒女後代的，這麼對自己的母親，就不怕將來他們的孩子也這麼對他們？」
「虧他們能說出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來，也不害臊！」
「這種畜生不如的東西，就應該判，重判！太不像話了。」
「……」
很顯然，三個被告的說辭，已經是引起了眾怒。
「冬——」
陳忠漢敲響法槌，沉聲開口︰「請注意遵守法庭紀律，保持安靜。」
「鑒于三名被告都不承認存在遺棄行為，拒不認罪，接下來進入法庭調查就階段，圍繞是否成立罪名進行舉證質證，以及法庭辯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