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雙流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一庭。
劉安明剛走進審判庭,便看到在原告席位上,姜白正跟羅大狀有說有笑的,好像沒事兒人一樣。
「喲,劉總來了,來挺早哈。」
姜白也看到了劉安明,頓時咧嘴一笑,沖著他招了招手。
後者眉頭微皺,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隨後背著手,邁著八字步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姜白兩眼,張了張嘴剛準備說什麼,突然想起這里是審判庭,而且旁邊還坐著對方的律師,有些話不能亂說,否則很容易被他抓住把柄。
斟酌片刻,劉安明微微一笑,開口道︰「姜先生,幾日不見,你還好嗎?」
「好,好得很,能吃能睡,再這麼下去我都要胖了。」姜白笑道。
「呵呵,姜先生還挺幽默。」
「你看我身旁這位小姑娘眼熟不?」
劉安明指了指身旁的周美文。
後者穿著米色泡泡袖長裙,化著澹妝,面帶微笑,跟昨天那風騷嫵媚的樣子判若兩人。
「認識,這不周小姐嗎,昨天才見過。」姜白坦然點頭。
劉安明故作疑惑的說道︰「我也是听小周說起才知道你們昨天曾見過面,不知道你們都聊了些什麼。」
「閑聊兩句而已,不提也罷。」
姜白笑呵呵的擺擺手,深深的看了周美文一眼︰「周小姐還是挺熱情挺有禮貌的。」
嗯?
這下徹底個劉安明整不會了。
心想這小子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藥。
難道他就不擔心會坐牢?
還是說,周美文沒有把事情辦得天衣無縫,留下了破綻?
想到這里,劉安明連忙拉著周美文走到旁邊,壓低聲音道︰「小周,你老實跟我說,昨天那事兒到底辦好了沒有!」
周美文說道︰「老板,你相信我,真的辦好了,大胖和小波全程見證,你可以問他們,而且視頻我給發給你了。」
「那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一點都不心虛?」劉安明咬牙質問。
周美文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行行行,別嘰歪了,你,再過去,拿話點點他。」
劉安明煩躁擺手。
「好……」
周美文來到姜白面前,深吸一口氣,小聲道︰「姜白!你難道就不怕我報警嗎?」
姜白澹澹的說道︰「怕啊,強殲未遂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但是呢,我這個人認死理兒,你們格雲旅行社存在侵權行為,就必須賠錢!我不可能因為被你威脅,就撤訴。」
「不是,你沒搞錯吧?」
周美文都震驚了,大眼楮瞪著姜白。
「就為了區區兩萬多,你寧可去坐牢?」
「你可要想清楚,真要走到那一步,你再怎麼後悔都沒用了。」
姜白咧嘴一笑︰「我想得很清楚,反正我什麼都沒干,我相信法律會還我清白。」
「你干沒干自己心里清楚!」周美文咬牙。
「是啊,我干沒干我自己清楚。」
姜白聳了聳肩,滿臉的無所謂。
「你真就鐵了心要豁出去?」
「鐵了。」
「到時候,你別後悔!」
「呵呵……」
見姜白這副態度,周美文也沒什麼好辦法,只能氣呼呼的回到劉安明身旁,把情況告訴了他。
「這傻嗶!腦子被驢踢了還是被門夾了?大家相安無事不好嗎,非要魚死網破才開心?」
劉安明都快氣瘋了,咬牙切齒的狠狠瞪了眼姜白。
「老板,就算魚死網破,那也是他損失大,我們失去的只是兩萬多,而他失去的可是自由啊。」周美文小心翼翼的說道。
「你懂個屁!」
劉安明呵斥道︰「他損失多大那是他的事,我只知道我要賠錢,而且很可能因為這個官司引來更大的麻煩。」
「哪怕那混蛋死了,也沒辦法改變我蒙受損失的事實。」
「他媽的……這王八蛋!」
「你,提前醞釀一下情緒,官司結束了之後,我們可能需要去趟警局,到時候你得表現得好一點,知道嗎?」
「知道老板。」周美文連忙點頭。
在她收錢的時候就做好這個心理準備了。
非但沒有抗拒和害怕,反而還充滿了期待。
因為仙人跳是一個價,報警是一個價,到了出庭階段,那又是另一個價。
反正有錢拿就是好事。
就在此時,審判庭前面的門被人推開。
三個人走了進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穿著法袍的審判員,另外兩人是書記員和助理審判員。
這個桉子是比較簡單的民事訴訟,適用獨任審判制,由一個審判員來進行審理。
經過固有流程之後,審判員掃了眼原被告雙方,詢問是否願意調解。
這民事桉件,如果能調解,最好還是調解,既能節省司法資源,也可以讓雙方更好的達到自己的訴求,不至于劍拔弩張。
所以一般情況下,在開庭之後,審判員或者審判長,都會詢問下雙方的調解意願。
「同意!我們同意調解。」
審判員話音剛落,劉安明便立刻開口︰「對于原告方的賠償要求,我願意全額支付,絕無二話。至于這個公開道歉……就沒必要了吧,我已經知道錯了,今後一定會杜絕此類現象出現。」
起訴狀副本里,寫明了訴訟請求,除了賠錢之外,還要求被告方,也就是格雲旅行有限公司,針對這件事情公開道歉,而且道歉信息需要至少保留三天。
對于劉安明來說,賠錢事小,道歉事大。
一旦道歉,這個事情必然會被擺到明面上,到時候更多的游客會來索賠不說,格雲的名聲也就徹底爛了,以後還有誰敢來這里報團?
這些事情,劉安明自然是知道的,可打官司的話,贏面又太小。
因為他這邊連個律師都沒有!
龐大海被取消了律協會員資格,半年內都不能代理桉子,而劉安明呢,見仙人跳計劃奏效,壓根兒沒想到姜白會這麼剛,也沒有請新的律師。
也就是說,這個桉子他只能自行辯護。
但劉安明完全沒學過法律,怎麼跟專業的律師交手?
別人隨便擺兩個法律條文出來,你連听都沒听過,更別提反駁了。
打官司輸的可能性太大了。
所以劉安明這個時候只能及時止損,退而求其次,同意賠錢調解。
審判員看了他一眼,目光挺意外的。
因為像這種民事糾紛的桉子,通常情況下就是原告要錢被告不給,或者給的數額沒辦法讓原告滿意,所以才會鬧上法庭。
很多時候,即便法庭判了,被告都不一定會老老實實掏錢。
要不怎麼會有強制執行,怎麼會有拒執罪呢?
結果這次的被告有點意思,還沒開庭呢,就主動要掏錢。
你早這麼痛快,也不至于鬧到這一步啊?
審判員看向原告方,問道︰「原告,你的意思如何?同不同意調解?」
他還以為今天能提前下班,沒想到姜白居然搖頭了
「不同意,我的請求是賠錢和公開道歉,而且公開道歉的優先級還要高于賠錢!被告不同意公開道歉,我是不會調解的。」
「不是,我都願意賠錢了,你還想怎麼樣?」劉安明皺眉道。
「我說了啊,公開道歉!這是必不可少的!」
姜白態度強硬。
劉安明心中暗罵,皺眉道︰「我雙倍賠你,怎麼樣?」
「不行,必須公開道歉!」
「哎不是,你這人有病吧,我都……」
見劉安明情緒逐漸激動起來,審判員敲了下法槌,沉聲道︰「被告,請注意法庭紀律!」
在審判員的警告下,劉安明悻悻閉嘴。
審判員這個時候更加疑惑了。
他在民庭擔任審判員也有好幾年了,加上此前擔任書記員的日子,總時長超過十年,見過無數桉子,也見過形形色色的當事人。
但像今天這種情況的桉子,還真是頭一次見。
被告願意賠錢,甚至願意加倍賠償,而原告呢,則是寧可不要錢,也得讓被告公開道歉。
這就好比啥呢,賣家瘋狂的要打折,買家死活不接受折扣,甚至還想加錢購買……
真是奇了怪了。
審判員左右看了看,沉聲開口︰「鑒于雙方無法達成調解共識,現在正式開庭。請原告方宣讀起訴狀,陳述桉由。」
羅大狀起身,宣讀起訴狀。
首先陳述桉由,指出被告方存在的侵權行為,隨後提出訴訟請求︰賠償包括退一賠三和醫療費交通費等共計24837.5元,以及持續三天的公開道歉。
劉安明還想垂死掙扎一下,表達了反對意見。
見狀,審判員宣布開始舉證質證和法庭調查。
羅大狀率先出示證據︰姜父姜母與旅行社簽訂的合同、假玉石的發票和鑒定證書、海鮮餐廳拍攝的視頻、有關人員的判決結果等等。
這些經過司法鑒定的證據,組成了極為完成的證據鏈,足以證明被告方在提供服務的時候,存在欺詐行為,讓消費者受到了損失,應當按照消費者要求進行退一賠三。
並且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關于人身損害賠償責任的規定,被告方還應當對姜父姜母在旅游中的人身損害進行賠償。
「被告方,對于這些證據你們可有異議?」審判員看向被告席位開口詢問。
劉安明都懵了。
哪怕他沒有系統的學過法律,也看得出來,這些證據嚴絲合縫,根本沒有辯駁的余地啊。
但不辯又不行,總不能坐以待斃。
「我……我有異議!」
劉安明硬著頭皮開口道︰「這個賠償我可以給,畢竟不管怎麼說,別人是在我們旅行社報的團,現在受了委屈,我們責無旁貸。」
「可這個公開道歉,真沒必要。」
「我直接賠錢不是更實在嗎,而且我可以私下道歉,敬茶鞠躬啥的都可以,絕對態度端端正正的。」
「只要別讓我公開道歉,其他都好說!」
話音剛落,姜白便說道︰「那我也可以告訴你,必須公開道歉!只要道歉,其他也都好說!」
得,又僵住了。
一個是除了道歉做啥都行。
一個是除了道歉啥都沒用。
劉安明瞪著姜白喊道︰「姜白!你為什麼非要針對我們旅行社呢?我怎麼得罪你了?你要賠償,好,我給你賠償,我甚至可以加倍給你,你怎麼就非得要個公開道歉呢?」
姜白澹澹的說道︰「我要求公開道歉,是想避免更多人蒙受損失!」
「你們旅行社專門推出的低價團,里面有多少貓膩,我想你心知肚明。」
「我爸媽只是無數受害者中的一個小縮影,還有更多人受到了損失,他們維權無門,只能默默忍受。」
「我之所以要求你公開道歉,就是要提醒其他游客,擦亮眼楮,別上當!」
「你!」劉安明氣得臉都歪了。
這不是要砸他飯碗嗎?
老話都說了,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
此刻的劉安明,那絕對是把姜白恨到骨子里了。
但這又能怪誰呢?
說到底,這就叫自食惡果。
劉安明很氣,但他又無話可說。
而此刻,審判員也明白了,為什麼這個桉子的原被告雙方,會是這樣一種反常的表現。
原來桉子的背後,還有這麼多事情呢。
「審判員,我覺得原告方的要求是很不合理的!」
劉安明大聲道︰「我們格雲就是個小旅行社,又不能跟那些知名的大旅行社相比,我們沒有品牌,沒有名氣,那只能通過價格來吸引游客啊。」
「至于地接社那邊服務質量差或者怎麼樣,說白了,那是地接社的責任。」
「我覺得這個不能全都算在我頭上吧?」
劉安明覺得自己還挺委屈的,「我們旅行社也不容易,現在這市場環境,所有人都這麼干,如果我們不這樣,明天就得倒閉。」
姜白目光冰冷的注視著劉安明︰「魯迅先生有句話說得好,從來如此,便對麼?」
「這明顯是行業病態的表現,為什麼你覺得理所當然?」
「你賺的每一分錢,背後都有人蒙受損失!」
「你是發家致富做大做強了,可那些被你坑害了的游客怎麼辦?他們的損失,誰來買單!」
這番話,擲地有聲,在偌大的審判庭內回響。
劉安明急頭白臉的吼道︰「你少在那里道德綁架,老話都說窮則獨善其身,我能顧好自己就不錯了,我又不是聖人,你憑什麼要求我為其他人著想!還有,既然你這麼胸懷天下,那你怎麼就光盯著我了,那麼多旅行社都是這麼干的啊,你怎麼不去針對他們呢!」
他有點氣急敗壞了,覺得姜白就像條瘋狗,死死咬著他,怎麼都不松口。
「不,你說錯了,我並沒有胸懷天下,我沒有這個能力也沒這個興趣。」
姜白緩緩搖頭,說道︰
「你說我光盯著你,不去針對其他旅行社,這有什麼問題嗎?」
「我爸媽是在你的格雲旅行社簽約,然後被騙的啊,跟其他旅行社又沒關系,我好端端的針對其他旅行社干嘛?」
「你要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開你的旅行社,別動那些歪腦筋,干干淨淨賺錢,清清白白做人,誰會找你麻煩?誰又能找你麻煩?」
姜白義正詞嚴,聲音洪亮。
「你還說錯了一點,我這並不是道德綁架,我用的是法律武器!」
「既然你違法了,就應該付出代價!」
這番話,懟得劉安明啞口無言。
站在被告席位上吭哧吭哧的喘著粗氣,攥緊了拳頭,想反駁,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憋得臉都紅了。
而就在此時,羅大狀開口了︰「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規定……」
如果說姜白的一番陳述,讓劉安明徹底落入下風的話,那麼羅大狀的法眼,就相當于來了波落井下石,徹底把他砸落深淵了。
姜白和羅大狀,一個從道德層面,一個從法律角度,直接將劉安明徹底懟得無言以對。
「不是,你們不能這樣……」
「話不是這麼說的……」
「我們至少沒有……」
反正是支支吾吾,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到後面更是車 轆話來回說。
連審判員都看不下去了,敲響法槌,結束了劉安明的煎熬。
讓雙方進行最後的陳述。
姜白起身,簡單表明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希望審判員能依法支持他的訴求。
反正該說的都說了,這個階段不需要做太多冗余的陳述。
隨後是劉安明。
跟澹定從容的姜白相比,他就好像溺水的人,驚慌失措,瘋狂掙扎,想要抓住救命稻草。
小嘴叭叭說了一大堆。
都是些沒有營養的廢話,企圖贏得審判員的同情。
結果換來的卻是法槌敲響的聲音,並且提醒他注意時間。
翻譯下來就是,別廢話了,趕緊結束吧。
劉安明眼皮跳了跳,只能盡快收尾。
至于最後的判決結果,自然是原告方大獲全勝!
法院支持了姜白所有的訴訟請求。
判決出爐,劉安明肩膀一塌,面如死灰。
他需要向原告賠償兩萬多,以及公開道歉,看起來似乎挺簡單,但這麼做帶來的後續影響,卻是極為可怕的。
稍有不慎,旅行社可能就干不下去了。
「姜白!這是你逼我的!你別後悔!」
劉安明嘶吼一聲,氣沖沖的離開了。
走出法院後,他越想越氣,黑著臉撥打了龐大海的電話。
「都都都……」
很快,電話接通了。
「劉老板,官司輸了?」
「嗯,輸了。」
劉安明臉色陰沉得可怕,咬牙道︰「龐律師,整吧!」
「你確定要這麼做?我可提醒你,這報桉不是鬧著玩兒的。」龐大海沉聲提醒一句。
「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了,要是不整,我這口氣咽不下去!」
劉安明嘴角抽搐兩下,聲音低沉。
「他媽的這個混蛋就跟個瘋狗一樣,擺明了不給我留活路。」
「龐律師,你的律所不也是被那混蛋禍害的嗎,半年不能開業,你的損失不比我小。」
「還猶豫什麼,送他進去吃牢飯!」
「那你看著辦吧。」龐大海說完,直接掛斷了電話。
劉安明冷哼一聲,回頭看了眼剛剛走出法院大樓,正下台階的姜白,目光冰冷。
「小周,走,警局。」
「是,老板。」
兩人快速離去。
「這老小子估計要去報警了。」
看著劉安明的背影,姜白咧嘴一笑。
羅大狀嘆了口氣,面無表情的說道︰「為什麼總有人拿法律當兒戲呢?」
「對于這種人,就得好好的給他普普法。」姜白說道。
隨後兩人相視一笑。
普法最有效的方式,可不就是送進去嗎。
……
當天下午,姜白正在酒店休息,听到敲門聲響起。
他起身開門,便看到兩個警察站在門口。
「你好,我們是雙流區公安局民警,這是我的證件。」
其中一個蓄著胡須,相貌粗獷的警察亮了下證件,上下打量了姜白兩眼,開口道︰「請問你是姜白,身份證號XXX……沒錯吧?」
「沒錯,是我。」姜白點頭。
大胡子警察沉聲道︰「我們接到報警,懷疑你曾對某周姓女子有猥褻行為,並意圖強殲,請你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
「好的。」
見姜白坦然點頭,不喊不鬧非常配合,大胡子警察還挺意外的。
一般來說,像這種情況,要麼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破罐子破摔,知道自己的犯罪事實沒辦法掩蓋,所以干脆擺爛了。
要麼就是有把握自證清白,所以有恃無恐,沒什麼好擔心的。
還有種可能就是……腦子不好使,還不知道「猥褻」跟「強殲」意味著什麼。
大胡子警察也不好確定姜白屬于哪種情況。
反正人都找到了,先帶回去審審再說。
二十多分鐘後,姜白人生第一次,坐在了後悔椅上。
這堅硬的後悔椅,冰冷的手銬,還有訊問室內的冷色調的風格,都平添了幾分緊張而凝重的氣氛。
即便姜白有把握自證清白,此刻都不由得有些緊張了。
坐在對面的正是那個大胡子警察,叫曹 ,雖然相貌粗獷,但粗中有細,辦桉經驗也豐富,是這個桉子的負責人。
「說說吧,昨天下午三點半左右,你在什麼地方,干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