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咸京宮,王書室。

雛後應韓孫之邀,姍姍前來,喝退左右後,方才落座笑道︰「見面就見面,還特意如此鄭重,真不知道我寢房的門在哪里麼?」

韓孫只疲憊一嘆︰「隨你說。」

「哈哈,相國最近是真的累到了,不說了不說了。」雛後說著,親自拿起水壺為他斟上,又兌了幾滴蜂蜜才推了過去,「衛戍那邊已經安排好了,你若下令擒墨,雜兵是一個都逃不出去,但二境以上的我兄可攔不住。」

「這個不重要了。」韓孫輕輕地從懷中模出了那一紙書信,「更麻煩的事已經來了。」

「 ……」雛後眯眼笑道,「瞧這款式,落款怕是姓姬的。」

「你且讀罷。」韓孫這便要遞過去。

「我讀什麼,我才不理。」雛後翻手一推,「我不過是個管家,真的大事,可不是我能決的。」

話罷,她便起身,背著身伸了個懶腰︰「要我做什麼,給句話就夠了,決斷是你和牧人的事情。」

她說著又捂嘴一笑︰「不對,就是你自己的事情。」

話罷,便又幽幽 達出去。

韓孫再是揉了揉頭,收信起身。

祖上啊。

你若是在這里。

直接告訴我該怎麼樣該多好……

……

論道大堂內室,姒白茅與眾墨議罷離席。

剛出大堂,便見一身著白底紅繡長衫的銀簪公子正躬身在旁,也不知如此恭候多久了。

其余墨者也不理他,姒白茅卻識得他的服侍與族牌,忙也自己理了理衣冠,正襟上前道︰「春申公子,何苦如此?」

銀簪公子心頭一喜,卻又面不改色,繼續躬著身道︰「草木之于艷陽,只求沐得一分光彩,豈敢張揚。」

「公子過謙了。」姒白茅這便親手將他扶起,轉身揚臂,「不如內室一談。」

「受寵若驚。」

奉天指路之間,如此求談自薦,其實是稍有不恥的,但也沒那麼不恥。

畢竟只憑一考之卷,能考察出來的東西是有限的,你要真有什麼大才能當面征服奉天學博倒也不是不成。

只是,這需要臉皮夠厚。

不過對現在的黃洱而言,這似乎也正是他的優勢了。

就這樣,他一路躬身隨著姒白茅回到了內室,禮貌地關上了門。

接著姒白茅坐上主席,黃洱則雙手捧來墊子,于姒白茅對面較遠處坐定,大有臣下面見他父親的規格。

隨後,他便低頭卑身道︰

「學生黃洱,沐姒學博之才多年,能有此談,實屬三生有幸。」

姒白茅只不緊不慢道︰「我記得,你的排名是47。」

「學生不才。」黃洱深深低頭。

「不然。此考只論墨,而公子像是學儒的。」姒白茅抬手道,「有何自薦,請明說。」

「學生何德何能,豈敢于姒學博面前賣弄才學,此番並非自薦,只求向姒學博稟告這兩日墨館之爭的實情。」黃洱說至此,方才微微抬頭,「偏听則明,我身在學宮,又集楚樓之眾,願能提出一些事情,以供姒學博決策。」

「嗯……」姒白茅輕聲道,「你與檀纓的矛盾我也听說過一些,能于此忍辱負重,倒也與我有些相投了。」

「姒學博天資雄厚,何來忍辱負重一說?」

「不必如此,墨考的那一幕,自是我在退避了。」

「姒學博言重了,檀纓舉止輕浮,與……與公主青篁糾纏不清,此家事的確不該在大堂對駁。」

姒白茅微一揚頭道︰「公子洱果然是有見識的人,你我也不必客套,有何時相告,不如直說。」

「多的姒學博也知道,我只說細節。」黃洱震震道,「墨館一論中,尊師與檀纓,都認定那是唯墨爭鋒,但這爭鋒只有開始,還沒人喊停,這一段不知姒學博知是不知?」

姒白茅微微一怔︰「沒人與我說過。」

「想是司業逼墨館統一口徑,怕事情鬧大,把這里遮過去了,他與祭酒袒護檀纓也不是一兩日了。」

「有趣,有趣。」姒白茅喜道,「也便是說,這爭鋒現在仍然在繼續,墨者與檀纓請談師出有名,他無可避?」

「是如此。」黃洱點頭道,「若姒學博以此之名與唯物爭鋒,噬其道,想是能大大地為墨家出一口惡氣,既揚墨名,又報師仇,此不為巨子,何為巨子?」

「倒也不必說得如此明白。」姒白茅忙一抬手問道,「檀纓現在在做什麼?」

「應是墨考成績上受打擊了,如喪家之犬龜于巢中,卻又似有些許不服,轉赴實例室,讓人四處收集器物,似是要證明什麼……」

「哈哈哈。」姒白茅大笑,「他竟真的……妄圖連我墨學物典也推翻麼?這我有所預料,但想不到他真的會這麼做。」

「不錯,此舉荒謬之至。」黃洱再又低頭道,「但姒學博也莫要輕視檀纓,他正是憑一實例,立的天文之說。雖然他不可能駁斥墨學物典,但莫名其妙又立起什麼學說混淆視听,卻也不是異想天開之事。」

「嗯……」姒白茅一陣沉思。

墨考之中,檀纓正是用一套莫名其妙的物學答的題。

看到如此解答的那一刻,姒白茅便如野獸聞到獵物受傷的腥味一樣,頓生駁他之意。

巨子的勝算這才升到了七分。

只是他為奉天指路而來,學士答錯題便要逼談噬道,頗為不妥,韓孫之流也必然會擋。

退一步說,面對這個剛剛碎了吳孰子的人,姒白茅確也不敢太過自信。

但眼前,黃洱給出了無人可擋的理由,唯墨爭鋒並未結束!

至于現在,檀纓去實例室挖那一絲僥幸,企圖反駁物典,立自己的說,雖然只是徒勞無功的荒謬之行,但多做一刻,總會多一分把握。

推翻墨學物典自然是不可能的。

但至少,他會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繼而避談。

又或者想出什麼歪門邪道,將問題導向一個奇怪的領域,學過名家的姒白茅可太懂這個了。

如此一看,駁檀纓的時機就在眼前,拖一刻便難一刻。

若能再掀爭鋒,一舉將其駁穿噬道……

順道再帶出範牙「避爭鋒而不談」的懦弱行徑……

此長彼消,立場互換。

這巨子之位,也便再無爭議了。

想至此,姒白茅的最後一絲疑慮也隨之打消,只起身向前,親扶著黃洱的肩膀道︰「公子洱此言至關重要,我亦與汝一見如故,只是眼下時機緊急,待事成之後,你我再深談重謝。」

「豈敢邀功!」黃洱感激道,「學生听聞老師兼儒法名墨,實乃一代天縱之才,學生自己也所學甚雜,心無所寄,故只求拜于老師門下,以求指路。」

「大善!」姒白茅道,「你我今時起便是師徒了,只是公開的拜師要緩些時日。」

「是該如此,畢竟學生墨考名次不佳,不急這一時。」黃洱就此起身告退,「那學生先去檀纓那邊看看,有異變再來稟告老師。」

「善。」姒白茅隨之而起,目色震震,「是可忍孰不可忍!吳師,墨聖,弟子這便碎那唯物小兒,壯我墨之學!」

……

學宮角落,實例室。

這里與墨館倒是有些相像,滿是器械耗材。

嬴越、小茜出去找檀纓需要的東西了,只留檀纓、姒青篁在這里東拼西湊,勉強做了幾個小實驗,再用心念計時,打草稿記錄。

如此兩刻有余,看著最終的數據與算式,二人只默默對視後,檀纓揉著頭發長舒落座︰「好了,不用再做了。」

姒青篁則輕撫著墨典,良久無語。

如此沉寂片刻後,還是檀纓擺過了頭︰「我知道誰正確就行,名次倒也不重要。」

「嗯。」姒青篁輕吟道,「我也只是想反抗規則,按照自己的路走一次罷了。」

檀纓隨之抿嘴︰「祭酒、司業都很難的樣子。」

姒青篁撓著桌子道︰「是啊,這種時候再搞出什麼……他們怕是要撞牆了。」

「那就……算了?」

「橫豎都要算了。」

「為什麼?」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姒青篁一嘆,便將《墨學物典》的第一頁翻開,遞與檀纓︰「沒看過這一頁麼?」

此時檀纓也才注意到。

那內封第一頁,正寫著四個字。

【範牙編著】

卡。

檀纓又一次微微張嘴,頭一歪。

呆滯之間,贏越忽然推門而入。

「提前了,酉時指路清談!奉天的人今夜便走。」

……

姒白茅與黃洱談罷,巨子大道盡顯,他也再無疑慮,當場請來學博墨者,宣布了今晚酉時指路之事,又恐爭鋒後夜長夢多,便定下了連夜歸王畿之事。

如此一日之內,王墨盡出,兵不血刃為巨子復仇,馬不停蹄凱旋而歸,將來想必也是一段能名垂青史的佳話了。

論道大堂門前,看著學士與講師忙碌往來,如此暢想著未來,姒白茅不禁銳意盡顯。

此事一罷,我的資歷與名望,也便不亞于任何一家魁首,

而我才剛至壯年。

這天下,還有幾十年的時間任我打造。

好!

吳孰子你碎得好!

檀纓你碎得妙!

如此神思徜徉之間,忽一賤聲襲來。

「已經告知祭酒了。」白丕吧唧著嘴,一邊走一邊打量起姒白茅,「看樣子,那巨子之位,怕是有九成落入你囊中了?」

姒白茅微微一笑,抬手比道︰「十成。」

「 !」白丕咧嘴笑道,「那另兩樣東西呢?」

「那要看你們祭酒了。」姒白茅抬頭舒了口氣道,「听聞他最喜歡看人在重壓之中的樣子,我倒很好奇他現在的樣子了。」

……

司業院舍門前,檀纓駐足良久。

剛剛所做的實例雖然有限,但也足以證明,自己所學的那一套肯定是成立的。

閱卷的沒錯,題也沒錯,錯的是物理,範牙的物理。

便如吳孰子確立數學體系一樣,這個世界的唯一成體系的物理之說,正出自于範牙之手,盡書于那本《墨學物典》中。

對檀纓而言,這一路都是範牙鼎力相助才走過來的,如師如父四個字當之無愧。

即便學說相沖,也該等奉天指路過去,挑個合適的時機私下討論,誰有問題誰自行修正,犯不上對駁大堂。

但從眼前的情況來看,或許並沒有多少喘息的時間了。

黃洱鬼鬼祟祟幾番打探,姒白茅將指路再三提前,那指路清談,想是要直戳此事。

檀纓若出面,將不得不爭鋒。

若不出面,則自認物學理短,無言以對,敗唯物之名。

可即便如此,檀纓還是不打算出面了。

此番前來,也正是請示這件事的,畢竟祭酒不知所蹤。

你說你個韓孫,這種時候  達達搞得跟個白丕一樣,倒是白丕忙來忙去指揮大局。

檀纓心下正罵著,肩頭卻又一沉。

扭頭一看,身側壓他肩的人,不是韓孫又是誰。

只是半日不見,他似乎老了許多啊。

檀纓不禁問道︰「祭酒,可有昭關難度?」

韓孫聞言一愣,繼而一驚,再是一喪,只模著自己的鬢角道︰「我已如伍子胥,一夜白頭?」

檀纓很知心地勸慰道︰「這不還沒過夜呢麼,明晨才會白的。」

「你這嘴可真甜。」韓孫一笑,抬手便叩下了門,「為了我這一頭黑發,可得在入夜前度那韶關了。」

片刻後。

檀纓與韓孫,已席地坐在茶室的方桌前,一左一右在範牙兩側。

而範畫時也依舊無語,只默默為二人斟茶。

檀纓輕抿一口,不能說這茶澹如水,只能說這根本就是水……

泡了多少輪了這是?時兒歇會吧。

看樣子,司業這一天也是愁的不輕啊。

再看看自己,再看看韓孫。

三位愁人鼎立于此,各自喝著悶茶,愁惱也便形成了連鎖……

沒法呆了,這地方一息也不能不呆了……

正當檀纓耐不住,要提出回避清談請求的時候。

剛剛放下杯子的範牙,卻先開口了︰

「檀纓,我大約知道你的問題。

「這其實根本不是個問題。

「理高于物,道濃于情。

「若奉兩難,依道而行。

「僅此而已。」

檀纓聞言一肅,繼而神思盡開。

依道而行,知行合一。

是啊,龐師不是早就教我過了。

範牙不是吳孰子,他是範子,最喜歡听到學生反駁自己的那位老師。

此時若退,失的不是臉,是道。

辱的不是我,是範子。

想至此,檀纓豁然開朗,只頷首行禮︰「依道而行,弟子再無愁惱了。」

範牙就此點頭回禮,雖然解了檀纓的愁,他自己臉色卻並未好轉。

此時,剛剛放下杯子的韓孫,卻開了口︰

「司業,我大約也知道你的問題。

「這其實根本不是個問題。

「忠義與己欲,世俗與理想。

「若奉兩難,當問初心。

「你與我共事多年,說過太多的話,我大多沒記下。

「唯有一句,你每每說時,定是神采飛揚,如這般,你且看我——」

韓孫說著,抬臂瞪目,學著範牙的樣子,像是老馬撅腿子一樣蒼聲道︰「哦吼!我與那天道,又近了寸分吶!」

「噗……」範畫時沒憋住笑了。

檀纓也忙捂嘴,忍俊不禁。

範牙坐定一天,此時也終一招破功,紅著老臉道︰「我那是情難自已,哪有如此浮夸!」

話罷,隨著面上的紅潮褪去,範牙再一仰頭,面色一舒,似也撥雲見日。

「如此一問初心,我倒也再無愁惱了」

此時,檀纓也算看懂了。

當局者迷。

咱這不是愁惱連環,是接龍開鎖啊。

範牙解我,韓孫解範牙,那麼接下來……

想至此,檀纓也便放下了杯子,順著隊形,滿是鄭重地與韓孫道︰

「祭酒,我其實……其實完全不知道你的問題!」

範畫時又是一噗︰「不知你說什麼?」

「可就該我說了啊……」檀纓忙望向範牙,「司業知道祭酒的愁惱麼?」

「我也不知。」範牙嘆道,「我只知道,他的問題既無法依道而行,又難問初心。」

「如此一說,似是萬分苦惱了……」檀纓與韓孫道,「我怕是給不了什麼意見,但我能給個解決方法。」

「不知問題,能有方法?」韓孫問道。

「有的。」檀纓抬手道,「清談時,若只憑論說難分勝負,當如何?」

「眾選!」韓孫眼楮一亮,「倒也是個方法。」

檀纓借勢道︰「現我三人于此,正是秦地老中青三代,祭酒站在法家與相國的立場,司業站在墨家與工坊的立場,我則站在新生代學士的立場,若我三人有二立場一致,此事或可從眾而決。」

「那你們可想好。」韓孫揚眉與二人道,「天下蒼生,千秋萬世,秦世興衰,功過榮辱,你們可要與我一起擔了!」

範牙一愣,檀纓一呆。

這麼嚴重的?

韓孫卻根本沒打算給他們反應的時間。

這一天他已經放過了太多本該擔當的人。

既然你秦室不決,便由我學宮來決了!

韓孫就此壓住二人,揚起袖子問道︰

「司業,檀纓。

「道始初年,魁首相繼七境,各家亦有數位五六境的雄才。

「而今時今日,六境已極,多家魁首不過五境。

「這是因為我輩無才麼?」

範牙當即答道︰「不然。只因開道愈發艱難,後輩唯有並承前輩之道。」

「司業這套是老說辭了。」韓孫與檀纓道,「你來些新鮮的。」

檀纓的確也想過這個問題。

範牙說的當然不錯,也是現世公認的解釋。

但這套解釋,完全可以更進一步。

「或因……道進漸緩,而從道者眾?」檀纓問道。

「對的,說到點子上了。」韓孫連連點頭,「依光武之訓,如今各國皆大興學館,書冊刊物數不勝數,便是尋常子弟亦可修學求道,求道、得道者甚有十倍于道始之勢,兩位不妨設想,如此繼續下去,再來個幾十年會如何?」

範牙一滯︰「或三境已極?」

「再大膽些,若屆時各家各學,各論各著,隨意閱覽,隨意修學!」韓孫一個甩臂,「那道與杯,為後人並承,並承,再並承,稀釋,稀釋,再稀釋,想到那盡頭!」

「無人得道!」檀纓一個瞪目,,「道……道……道溺于民!」

「好!無愧為你!」韓孫這便點著桌子道,「既然我等得道者想到了這件事,那麼應該如何?」

「封道于眾……禁書于民……只允許少部分人修學求道……」檀纓顫著腦仁道,「如此一來,得道者方能保住地位,只要確保他們盡忠于天子諸侯,也便得來‘長治久安’了。」

「對的,就是這樣。」韓孫追問道,「那少部分人,該是誰?」

「周天子,八王室為首,已得道者為眾。」檀纓喘著粗氣道,「只許他們以及他們的後輩求道……永遠固化這個階級,並維持數量。」

範牙越听越憤,直至擊桉而起︰「汝等賊法止聲,棄民是為大逆,便是賊法也不得如此大逆不道!」

「我當然不敢。」韓孫冷笑道,「但若是周天子的意思呢?」

「…………」範牙頓時又坐了回去。

韓孫就此從懷中掏出一紙書信,往桌上一拍。

「楚、韓、越三國,儒、名、醫、道、化物五家,已應此昭,共約來年封道禁書。

「如姒白茅一樣的說客,正奔赴其余諸國各家。

「若不應,便是與天子在內的眾得道者,奉天子的諸國各家為敵。

「別人都封道禁書,唯獨我秦我法,大開學宮學館,許民眾求道,分他們得道的杯。

「此仇此境,可遠比公孫衍合縱天下攻秦要慘烈得多。

「而我。

「要在姒白茅走之前。

「為秦做決。」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