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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南牆

張郁從來敏夫子的府邸中出來,便令馬夫帶著一個箱子,前往了野槐巷的宅子里。

昨日來的時候還沒注意,老宅門口的那棵槐樹已經是結出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

張郁抵達的時候,正見到義妹百里蘭正領著一大一小兩道人影站在樹下摘著槐花。

張郁知道這是衛弘和義妹新招攬的家從,昨日赴宴時便打過照面。

那名扎著總角的小女孩似乎是鹿玲兒,她第一個看到了張郁,好像還不會說話,她用手牽了牽百里蘭的裙角,指著張郁的方向伊呀伊呀的地指認著。

百里蘭回過頭來,看到了張郁的面容之後,稍稍驚嚇,因為這個時候看上去這位二兄的神態並不算好,頂著兩只腫起的眼楮,不時還拿著手指擠揉著眼角,一看上去就是沒休息好。

百里蘭放下了盛放槐花的竹籃,迎上張郁,關心地問道︰「二兄的臉色看上去,可不怎麼好……」

張郁攤開手,一臉無奈地說道︰「可不是麼,昨晚我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飯都還沒吃一口,衛兄弟人呢?」

百里蘭將他引進門去,指著昨晚宴會所在的桃園說道︰「正在練箭術呢。」

張郁已經看到了穿著短衫,正在張弓搭箭瞄準了箭靶的衛弘,一箭射去,正中紅心。

張郁估算了一下位置,足足有著二十多丈的距離,于是贊嘆道︰「衛兄弟的精氣神可真的是足啊。」

衛弘听到動靜回過頭來,看到了頂著「熊貓眼」的張郁,也驚詫道︰「蒼然老弟昨晚回去後,是做賊去了嗎?」

張郁沒有理解這個梗,連忙說道︰「君子豈能從盜?!」

衛弘聳聳肩笑了笑,這是代溝,也不解釋,便問道︰「蒼然過來是有什麼事嗎?」

張郁讓馬夫將箱子搬進來,對衛弘說道︰「奉來夫子之命,送些東西給衛兄。」

張郁蹲下來,將箱子打開,露出來里面放得整整齊齊的各類書籍,臉上流露出一陣羨慕的神情,對衛弘說道︰「衛兄,這是來夫子這些年注經釋文的心得,彌足珍貴,現在來夫子要送給你。」

「送給我?」

衛弘有些不解,他印象中似乎只在張郁處听到了那太子家令來敏的名氣,素日里也無交往,怎麼好端端的會送他這麼多的書籍?

張郁見他面露疑惑,于是解釋道︰「是來夫子看到了你的立志四句,陋室銘,桃園宴序,水調歌頭和行路難,頗為喜愛,有意收衛兄為弟子,可衛兄又無此心,來夫子只好差遣我來送這些書籍給衛兄,好讓衛兄領下這份情誼,日後拜訪來夫子去的勤一些……」

听懂了張郁的意思,也懂得這般行為的深意,衛弘略想一想,便搖了搖頭說道︰「蒼然啊,這份禮實在是太貴重了,我絕不能收下。」

張郁勸說道︰「衛兄,長者賜不可辭也,這是來夫子的心血之作,你怎能如此輕視呢?」

衛弘將手中的弓掛在了桃樹枝上,又隔著兩三丈遠將箭失拋插進了箭筒里。

然後選了一塊干淨的草地,衛弘席地而坐,拍了拍身邊的空地,讓張郁也坐下。

張郁有些猶豫,他向來性子嚴謹,做事極有規矩,就這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實在是有些不雅,不過僅僅是猶豫了一陣,張郁還是選擇坐了下來。

衛弘有感而發︰「蒼然啊,打我見你的第一面就知道,無論在哪個時代,你都是一位好學生,都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

張郁不解,不曉得衛弘為何會這般說,于是朝著衛弘作揖請教道︰「還請衛兄賜教。」

衛弘問道︰「那我問你,來夫子注的是什麼人的經書哦?」

張郁一臉嚴肅的應道︰「當然是儒家先賢的經典,譬如《春秋左氏傳》。」

衛弘點了點頭,伸出手比劃道︰「好,就拿《春秋左氏傳》來說,你覺得我大漢人人都能將其倒背如流,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光復昔日大漢偉業嗎?」

張郁很倔強的堅持自己的觀點︰「衛兄,這話不能這麼說,若是人人不知《左傳》,不知先賢經典,那怎能立身于當世?」

衛弘反駁他道︰「蒼然此話就偏頗了,沒有《左傳》,難道就不能接人待物了嗎?沒有那些道德標桿類的先賢言論,我們就不知道殺人是犯法的嗎?就不知道什麼是君子言行了嗎?」

張郁語塞,但面容上仍舊是很排斥衛弘這樣的觀點,只是還沒想好該怎麼去反駁他。

衛弘見他不說話,于是趁熱打鐵繼續說道︰「我並非是說那些先賢的不好,他們能夠在特定時代下留下那些遺留後世的典籍,自是有著他功不可沒的地方,這也是我們需要敬重他的地方。」

「但若僅僅是因為他說的對,就要求所有人去效彷他,農夫天天捧著《左傳》高聲朗讀而不從事生產,小吏日日膜拜《公羊傳》之言而忘乎所以,將士們放下戈矛去用《谷梁傳》擊退來犯之敵,即便是那些大儒們天天鑽研著那字詞句章不斷地注釋經文,若是真這樣做了,談何締造盛世呢?」

張郁說道︰「衛兄這話說的是歪理,從先賢經典中學會如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分明是士大夫的事情,與其他人何干?」

衛弘笑了笑,不是譏笑,而是覺得張郁深陷在時代囚籠而不得解月兌,所以有些無奈地笑道︰「你的話里有兩個自相矛盾之處,一是孔子都說過有教無類這話,讀書做人怎麼會是士大夫的特權呢?〞

「第二,先賢經典只是告訴你如何為人處事,告訴你應當樹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目標,卻並沒有告訴你如何能做到這一點,蒼然,你可知為什麼?」

張郁沒有說話,因為他覺得衛弘說的與他十幾年的苦讀所得,已然是大相徑庭。

衛弘道︰「孔子想復周禮,殊不知周禮若好,又怎麼遺留下春秋戰國這等禍亂世道?若是孔子治國平天下的理論是正確的,為何周游列國竟無一諸侯采用其學說?既然孔子之言無比正確,又何須後輩為他注釋經文?」

張郁終于有所動容,他听著衛弘的這些疑問,心中駭然,與平日里在來敏門下虛心好學的受教不同,衛弘這話已經是涉及到了離經叛道的異端學說,可以行「誅少正卯」的酷刑!

衛弘虛指了一個方向,讓張郁看過去,且在一邊說道︰「我們確實尊重孔孟荀這類儒家先賢,他們站在幾百年前,指著一個正確的方向讓後輩去探索,這是遺澤萬世的不世之功。當我們循著先賢所指的方向繼續繼續前進時,目光就應該盯著腳下,盯著遠方,而不應該是盯著先賢們的手勢,向著未來的方向倒著走。」

衛弘站起身來,還是指著那個方向︰「你看周圍都是雜樹,唯獨我指著這個方向有一條筆直的小徑,蒼然老弟,你順著我指的方向一直走下去,你猜會如何?」

張郁緊盯著那堵南牆,大概是明白了衛弘的用意,于是回道︰「會撞到牆。」

衛弘補充著說道︰「不止,你若是一直盯著我的手,不注意腳下,可能會被雜草或者石頭絆倒,也可能被橫長出來的桃樹枝撞破腦袋,刮傷眼楮,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你可知道最後的處境會如何?」

張郁明白了衛弘的意象所指,盯著那堵南牆思緒萬千,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听衛弘語氣激昂地直接說道……

「我來告訴你答桉,你會一直用頭抵著南牆走下去,而不知道變一個方向,不是你不夠聰明,而是不斷有人告訴你這是一條正確的路,這是一條成百上千年無數先賢走過的路,所以你必須走下去,你要變路就是離經叛道,就是異端學說,就應該被浸豬籠焚火刑!」

衛弘收回眺望那堵南牆的目光,視線重新落到了張郁的身上,低聲問道︰「于是乎,種田的農夫,低賤的小吏,戍邊的將士,都會指著埋頭苦讀先賢經典的士大夫,譏笑他們百無一用是書生,蒼然啊,你听懂了嗎?」

張郁不語,陷入到深思當中,兩道眉毛愈發皺緊,表情看上去也很痛苦。

衛弘打斷了他這種思緒,取下掛在桃樹枝上的長弓,遞到了張郁的面前,道︰「蒼然,來試試箭術吧。」

張郁抬起頭看著衛弘,然後站起身來,接過那把弓,又走了幾步取了一支箭失,張弓搭箭瞄準了箭靶中心。

衛弘在旁邊看著張郁生疏的拉弓姿態,有感而發︰「我曾隨陛下東征大軍抵達夷陵,當時箭術練的並非很好,但也陰差陽錯射殺了一位吳軍老卒,之後有一段時間對弓箭愛不釋手,若是沒有它,我也不會活到現在,站在這里和蒼然你說這些話了。」

衛弘話音落下的時候,張郁松開了扣在弓弦上的雙指,「嗖」的一生,箭失離弦而去,張郁采用的是平射,十幾丈遠的距離箭力早已經泄盡,軟弱無力的落到了草地上。

衛弘取來一支箭,從張郁手中拿過弓,一邊開弓一邊說道︰「蒼然日後還是多練些旁藝,比如這箭術還是大為有用的,箭術是否高深與天賦無關,熟能生巧而已,模自己的弓久了,便知道如何參考風向、距離等外在因素,從而把控舉弓角度和開弓力度。」

衛弘一箭月兌手,弓如霹靂,再听見一聲入靶的沉悶撞擊聲,張郁望過去,這支箭插在箭靶之上,卻並未中于紅心。

衛弘也瞧見了,模了模後腦勺笑著說道︰「哈哈,方法是沒錯的,今日手感倒是差了一些。」

衛弘將弓扔給了張郁,然後走上前將來敏送來的箱子合上,對張郁說道︰「來夫子錯愛了,我並非是注經釋文的好弟子,說的更明白一點,在這方面我不如蒼然你,甚至是比鄉野耕田的老農都不如,我作的那些文章,其實是有私心的,但更多的是不願意它們會因為某個原因而意外消失。」

張郁點了點頭,他明白了衛弘的心意,故而也不再強人所難︰「好,我會替衛兄將這些書還給來夫子。」

話音落下,張郁又取出一箭,寶劍弓失是士大夫標榜自身文物雙全的不二利器,張郁小時候也曾接觸過。

書籍上說的開弓方法他也還記得,不似衛弘的野路子出身,他斂息凝神,盯著遠處的箭靶子上,彎弓向上,再發一箭!

冬!

箭失還是沒擊中箭靶,但這次力道卻是足夠,穩穩地扎進了泥土里,陷進去半尺箭深。

純粹的射箭也比較枯燥,最起碼此時此刻心煩意亂的張郁,沒有完全沉浸心神專心去練箭術,他忽然對衛弘提醒道︰「衛兄,明日又到了宮府考核的日子了。」

衛弘頷首應道︰「這事百里蘭今早已經告訴我了,考的還是論,據說這種考核體裁和數科一樣罕見,不知道我這是幸運還是倒霉。」

張郁答疑道︰「那是因為諸葛丞相在外巡視各郡還未歸來,否則諸葛丞相最喜歡擬寫的考題還是時事策問,不過話說回來,衛兄可知道明日主考宮府吏的是誰?」

衛弘猜測道︰「董令史?」

畢竟衛弘擔任宮府吏已經旬月有余,對北宮的一應官僚也算認識了,知曉負責宮府吏調度一事的便是董厥,相當于後世的某校校長。

張郁搖了搖頭,他常年混跡于文壇大家身邊,比衛弘消息要靈通一些︰「是秦子敕,曾官拜益州牧府的從事祭酒,是蜀中杰出的辯論之士,他做的文章是辭藻華麗,用意壯美,若是想在論文上月兌穎而出,必不能忽視這一點。」

張郁說起來的這個名字掀起了衛弘的某段回憶︰「原來是秦宓啊……」

張郁詫異衛弘的這般反應,好奇地問道︰「怎麼?衛兄認識秦子敕?」

衛弘神色復雜地聳聳肩,故作輕松地假笑著說道︰「怎麼會不認識呢?說起來,我能去夷陵這座鬼門關外走一遭,這秦宓可真的是功不可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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