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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子我久歷四方,必知當世英雄!(4K6)

傍晚,曲阜城內。

宰予的馬車徐徐的行駛在街道上。

忽然,天空中響起一聲霹靂,雷聲隆隆作響。

宰予抬頭看向天空,烏雲糾集凝聚,與漆黑的夜空融為一體,偶有閃電劃過天際,照亮天穹。

狂風刮過曲阜的街道,吹起無數枯葉,帶起宰予素白的衣角。

一點雨水拍在御者施何的臉頰上,他忍不住喜悅道︰「主君,終于下雨了!」

誰知宰予听到這話,只是輕聲笑道。

「久旱逢甘霖,的確是人生一大喜事。說到雨,我這幾年讓你學《詩》,你學會了幾首關于雨的《詩》呢?」

施何听見宰予發問,趕忙回憶起了這兩年的學習成果。

他回道︰「我記得《詩》里有一句︰有濞萋萋,興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這幾句用來形容今日雨中的喜悅,簡直再貼切不過。」

宰予听到這里,也不回答,只是開口唱道。

「浩浩昊天,不駿其德。

雨無其極,傷我稼穡。

降喪饑饉,斬伐四國。

旻天疾威,弗慮弗圖。

舍彼有罪,既伏其辜。

若此無罪,淪胥以鋪……」

(你這浩瀚無際的長天上蒼,從不肯普照你的恩惠之光。

大雨沒有限度的傾盆而下,毀傷我所栽種的莊稼梓桑。

只管降下遍地喪亡和饑荒,殘害四方諸侯讓百姓遭秧。

老天爺挾著秋風施展暴虐,肆無忌憚不管不顧也不想。

放任那些有罪的逃之夭夭,讓他們的罪行全得以隱藏。

相反像這些無罪的老百姓,一個挨一個相繼淪落喪亡……)

施何一听到宰予唱念詩句,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

因為宰予唱的乃是《詩》中的《雨無正》。

雖然同樣是寫《雨》的詩,但《雨無正》名為寫上天下雨,實際上卻是在指桑罵槐、陰陽怪氣。

這首《詩》的一開頭就是指責周幽王不施仁政、胡作非為。

中間部分則是痛罵天子下屬的那些公卿大夫們一個個自詡為君子,可卻不能規勸天子,反而在國家蒙難、戎狄入侵之際,不是當帶路黨,就是趁火打劫。

之後,又話鋒一轉,把矛頭對準了那些本該承擔護佑天子義務的外服諸侯們,指責他們拋卻先王的教導,放棄勤王的責任,對周王室的災難坐視不理。

最後,則是本詩作者哀天子之不幸、怒天子之不爭的部分。

施何嘴里念叨著︰「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維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處休。」

(可憐啊!那不善言談之人,其實他們並不是笨嘴拙舌,他們是投入工作鞠躬盡瘁!

可賀啊!那能言善辯之輩,靠能說會道一套套如流水,做了不倒翁永遠身處高位!)

施何念到這里,忽然忍不住扭頭看了眼宰予。

主君這是在搞自我批評呢?

但施何轉念一想。

也不對,主君雖然能言善辯,但做起事來也可以算是盡心竭力了。

既然主君不是在罵自己,那他這是在罵誰呢?

施何又嘀咕著︰「維曰予仕,孔棘且殆。雲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雲可使,怨及朋友。」

(世人都說這從政為官之事,要求非常之高高而且危險。如果說話辦事不順從旨意,就會從天子那里招致罪愆。如果說話辦事順從了旨意,就會從朋友那里受到埋怨)

施何一邊念叨著,一邊駕駛著馬車,不一會兒,便帶著宰予來到了今天的目的地。

他抬頭一看這處宅院,忽然心頭一緊。

陽府!

他好像明白宰予為什麼要唱《雨無正》了。

主君該不會……

施何抬頭看了眼天邊的烏雲,不敢繼續多想,趕忙攙扶著宰予下車。

「主君,要下雨了,您還是快進屋吧。」

陽府的看門人對宰予已經無比熟悉了,此刻見他來了,趕忙笑著上前見禮。

「宰子,陽子已經候您多時了。」

宰予點了點頭︰「還勞煩您帶我過去。」

「請。」

宰予不是第一次來到陽虎的府上作客,但這一次顯然與前幾次不太一樣。

自從大野澤之戰大捷後,陽虎在魯國的執政地位再次穩固,因此他也從陽關重新搬回了曲阜居住。

至于他在陽關的封地,則交給了他的弟弟陽越打理。

不過曲阜的宅邸畢竟有一年的時間沒有使用,所以陽虎在搬回來以後,便命人將這里整理翻新,甚至還在原有基礎上擴建了不少。

宰予一邁進陽府的大門,便看見院落中有不少僕隸正在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干著活。

有的肩挑手拿的運送著泥土,有的則正在堆瓦砌牆,還有幾人成群的,則正在搬運著從城郊挖出的樹木。

宰予問道︰「這是在做什麼呢?」

看門人聞言,笑著回道。

「陽子打算在東院里新修一座池塘和用于儲冰的地窖,春夏時可以在這里釣魚游樂,秋冬取冰儲存時也能方便一些。

到時候,宰子您也可以來到府上作客,夏日弄些冰飲消暑豈不痛快?」

宰予听到這里,不免感覺有些牙疼。

其實冰窖這東西,倒也不是陽虎率先開始使用的。

《周禮》中就設有專門掌管儲冰、用冰的官職,名為凌人。

這些凌人冬天就組織罪隸去河邊為周天子鑿冰、運冰,夏天時就從地窖里把這些冰取出來使用。

有時候,他們還會在冰窖里儲存一些基本的反季節蔬菜,以便于讓天子隨時能食四季之鮮。

周天子有這樣的享受,諸侯們自然也不能落下。

有的大國國君,甚至還會建設所謂的‘冷宮’和‘冰廚’,也就是後世所說的空調房。

凌人們將裝滿了冰塊的‘冰鑒’放在這些房間里,隨著冰塊融化,就可以達到降溫的目的。

但這空調房好是好,可就是太費錢了。

夏天一到,如果國君每日都想吹空調、吃冰棍,那得儲存多少冰塊才夠用?

所以說,春秋大部分國君雖然也想夏日涼爽,但總體上還是盡量保持克制的。

畢竟,國君,你也不想死後被上個幽或者厲的謚號吧?

陽虎修冰窖,宰予倒也沒辦法說什麼,畢竟自家建個小冰窖的卿大夫也有不少。

可你修冰窖也得看看時候呀。

現在國內百姓一個個勒緊褲腰帶過活,你還擱這兒修冰窖呢?

你不知道國內現在啥情況啊!

還擱這兒修冰窖!

虎子!

你是不是又飄了?!

生怕自己死得不夠快是怎麼著?

宰予一想到這里,腳步瞬間加快了不少。

他來到正廳前,正巧看見陽虎點著蠟燭一人獨酌。

此時一聲雷震,亮光閃過當場,將宰予映得如同畫中暗影。

大雨傾盤而下,豆大的雨點嘩啦啦的落下,在庭院里匯出一條條‘溪流’。

陽虎見他來了,忍不住大笑著起身道︰「唉呀!子我!」

他親昵的朝著宰予走來,嘴里還念叨著︰「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來,快快請進!」

宰予站在門外,只是俯身,卻並不邁步入內。

陽虎見狀,不由皺起眉頭。

「子我,你這是何意?」

宰予聞言,還是不回答。

陽虎這下有些生氣了,只不過礙于宰予近年來替他立下的赫赫功勛,他還是盡可能壓著火氣,探問道。

「難道是我陽虎有什麼不恭敬的地位,所以才讓您不願意接納我嗎?」

宰予這時終于開口了︰「我听說前日齊國派遣使者想要贖回高張,您沒有答應,這是什麼緣故呢?」

陽虎听到這里,原本緊繃的臉色終于舒緩了不少。

「唉呀!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如果是高張的事,你且進來,我可與你慢慢分說。」

宰予回道︰「我听說您不打算同意齊人贖回高張的請求,還打算把他交給晉人,這是準備與齊國繼續交戰嗎?」

陽虎點頭道︰「齊人辱我,高張狂妄,我豈能讓他如意?」

宰予又問道︰「那我剛才看到您的府邸正在大興土木,準備建設池塘園林、夏日冰窖?」

陽虎听到這里,終于忍不住勸道︰「子我,人生在世,不過數十年而已。你我為國家建立功勛,難道不應該獲得一些相應的享受嗎?」

宰予聞言,裝作憂慮道︰「享受自然是可以的。只不過,現如今恐怕您還不足以穩坐高台吧?」

陽虎問道︰「此話怎講呢?」

宰予回道︰「從前晉公子重耳流亡國外,經過曹國時,曹共公對他無禮。

曹國大夫厘負羈的妻對厘負羈說︰‘國君對重耳無禮。但我觀察到跟隨重耳流亡的幾位臣子都是賢人,如果這些人能幫他回到晉國執政,必定會討伐我們曹國。你為何不趁著重耳困窘之際,給他施加恩德,以保全己身呢?’

厘負羈听取了她的建議,送給重耳一壺稀粥和一塊玉璧。

重耳一行人接受了稀粥,而將玉璧退還給了厘負羈。

等到重耳返回晉國繼位為君後,果然下令討伐曹國。

晉軍在攻克曹國後,特地命令三軍不許侵擾厘負羈所居住的里巷,他的家族也因此得到保全。

曲則全,枉則直,這說的就是這樣的道理。

現在高張辱沒您的名聲,激怒您的情緒。

如果您可以原諒他的過錯,而讓他返回齊國,那麼不是更可以成就您寬宏大度的賢名嗎?

而高張受到了您的恩惠,如果有朝一日,齊國戰勝了魯國,難道他還敢不報答您的恩德嗎?

我听說︰萬事萬物都是存在頂點的。快樂到極點,就會轉化為悲哀。事物興盛到了極點,就會走向衰落。

現在您率軍戰勝了齊國,俘獲了高張等齊將。

在魯國,沒有什麼比這更顯赫的功勞了,也沒有什麼比這更顯耀的戰績了。

您在魯國的聲望,已經到達了您所能達到的頂點,隨時都可能向下滑落。

而高張作為齊國的上卿,他在天下的名譽也已經跌落到了谷底,隨時都可能向上恢復。

現在,齊國想要派人將他贖回,您若是不答應,必然會加深齊人對您的怨恨,高氏也必定會將您視作寇仇。

而如果您將高張放回,我們魯國既可以得到齊人提供的財物,而高張作為敗將,齊國的高氏也必定對您感恩戴德。

這樣一來,您就可以收獲來自齊國世卿家族的友誼。

朋友多而仇敵少,那麼您在魯國的地位就可以得到穩固。

而如果您將高張送給晉國的範氏,對于範鞅來說,他本就是晉國的執政,已經沒有向上更進一步的可能。

所以,您是否將高張送給他,都不會影響他在晉國的地位,因此也不會改變他對于您的態度。

而如果您將高張送給晉國風頭正盛的趙氏,宋國樂祁的下場還歷歷在目。

現在就連宋國的上卿都因為進入晉國六卿的爭斗而下場淒慘,您又何至于去趟這個渾水呢?」

宰予今日過來,就是為了給高張求情來了。

陽虎記恨高張,這在魯國的上層圈子里幾乎人盡皆知。

可偏偏陽虎又不敢殺他,所以便打算把他送給晉國,想要借刀殺人。

可齊侯又不傻,萬一高張被晉人殺了,第一個挨揍的肯定還是魯國。

而宰予回頭也不好和齊侯那邊交代。

如果高張沒被殺,那魯國等于平白丟失了一個和齊國談判的籌碼。

為什麼說是平白丟失?

因為兩年多以前,宰予跟著季孫斯、孟孫何忌出使晉國,給他們奉送了一大批鄭國的俘虜以及財物,也沒見到範鞅領情啊!

陽虎听完了宰予的話,忽然哈哈大笑。

「盛極必衰,樂極生悲。子我,你總是能提出這麼有意思的看法。不過,你怎麼知道,現在便是我的頂點了呢?」

宰予一听到這話,頓時感覺有些不妙。

「陽子,您的意思是?」

陽虎看了眼左右,壓低嗓音對他說道︰「你先隨我進來。」

宰予走進屋內,來到幾案前坐下。

陽虎喝退了屋內的僕從,又吩咐他們將房門關上。

空蕩蕩的正廳內,只有兩盞小油燈燈火閃爍。

陽虎的臉上洋溢著酒暈,他開口問道︰「子我,你知道龍這種東西嗎?」

宰予听到這話,心里咯 一下。

他看了眼窗外風雨大作的天空,雲霧之間閃爍的雷電,在看了眼面前似笑非笑的陽虎。

情急之下,宰予一邊在案前找起了筷子,一邊開口回道。

「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至于龍,其德大哉,吾不敢輕言妄測。」

陽虎听完哈哈大笑,旋即意味深長的說道。

「子我說笑了,你博聞強識,才學深厚,豈能不知龍之變化?」

宰予揣摩著陽虎的用意,試探著回道︰「若是陽子非要我談一談的話,那我就只好竊取那些道听途說的言論,來回答您的問題了。」

陽虎笑著為他斟滿酒杯︰「請講。」

宰予道︰「龍,起于毫末之中,生于驚濤之內。

觀其變化,能大能小,能升能隱。

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

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

陽虎听到這里,忽然緊緊地抓住了宰予的雙手。

「飛龍御天,必倚雲雨之勢。卿相興運,必借股肱之力。子我,你意下如何?」

陽虎話音剛落,窗外一聲驚雷同時響起。

閃耀的光芒交相輝映,幾乎將昏暗的屋內照亮如白晝。

宰予心中一驚,急中生智,起身拜道︰「吾今日見陽子,其猶見龍邪!」

陽虎仰天大笑道︰「冬日已去,春日將來,正是龍騰變化之時,風雨興盛之際。我有子我,何愁大事不成,何愁功勞不獲?!」

宰予把心一橫,開口問道︰「陽子,這麼說來的話,向齊國反擊的事其實是……」

陽虎道︰「三桓為國之蛀蟲,我欲將其除之而後快。子我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宰予本以為陽虎打算徐徐圖之,沒想到他居然敢玩這麼大。

但事已至此,他也沒有猶豫的時間了。

他拱手震聲道︰「陽子但說無妨!宰予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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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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