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澤上,濃霧之中。
齊軍的大翼戰船在近百條橋船的指引下,朝著火光沖天的岸邊進發。
今夜無風,所以船上的風帆也無法使用,只能依靠幾十名棹手揮動船槳向前緩慢劃行。
在高張的催促下,棹手們使出了吃女乃的力氣,希望能趕在齊軍被徹底殲滅前抵達岸邊。
漸漸地,火光變得愈發清晰,高張立在‘蒼兕’船頭,甚至都能感覺到那股撲面而來的熱浪。
廝殺叫罵聲,鼓點雷動的進擊之音,一切的一切傳入高張的耳中,顯得是那麼的真實。
閭丘明禁不住欣喜道︰「田子他們還在抵抗,魯軍尚未完全掌控營寨!」
而高張考慮的顯然更多,只見他右臂高舉,隨後 地向下一揮。
站在他身後的掌旗官見狀,立馬轉過身去,雙臂高舉,揚起手中赤紅的旗幟,使得它們呈交叉狀。
位于二層的鼓手看見旗語,便拎起鼓槌有節奏的敲擊在了大鼓的邊緣。
沉悶的鼓點在大野澤上傳蕩開來,很快,緊挨著‘蒼兕’的兩艘大翼也開始奏響同樣的音律。
三艘,六艘,十二艘,二十四艘……
僅僅片刻,齊軍的六十四艘大翼同奏一種律聲。
而它們的行進速度也隨著鼓點的律動一齊放緩。
在鼓聲奏響之余,夾雜著的,正是大翼重弩拉弓上弦的開張之音。
鼓弦合鳴,此曲,奏的正是齊國水師的近岸接敵之聲!
百余艘橋船穿過岸邊的蘆葦蕩,緩緩駛入淺水區。
船上的齊軍士卒拔出夾在腰間的短鋋,跳下船只,撥開面前遮擋視線的蘆葦桿,緩步涉水,在黑暗與霧氣中模索著向前方火光閃耀的位置前進。
在他們鼻尖彌漫的,是木頭著火的焦湖味。
在他們眼前看見的,是濃霧中高聳飛樓的陰影傾倒坍塌的可怖景象。
齊軍士卒們各個屏氣凝神,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雖然前方喊殺聲震天,但在這吵鬧的喊殺聲落在他們的耳朵里又顯得那麼的安靜。
此時此刻,他們的耳邊能听到的,只有蘆葦深處蟲兒的鳴叫,唯有時不時響起的同伴們的吞咽聲。
他們的額前、鼻翼掛滿了水珠,但他們已經分辨不清,那凝聚的液體,到底因為緊張而分泌的汗珠,還是水氣聚攏而形成的水珠了。
一名齊軍士卒緊張到邁不動步子,他感覺雙腿彷佛灌了鉛那樣沉重,就好像有什麼人在拉扯著他,想要把他拖往大野澤漆黑幽暗的深淵中一般。
他費力的喘著粗氣,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再也無法承受這份來自未知的恐懼。
他想要張開嘴說兩句話,以圖從身邊的同伴那里獲得一絲鼓勵,以求生出一點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然而當他扭頭看向身後同伴時,卻發現同伴僵硬的站在原地不動,整個人保持著一個向前邁步的姿勢。
他的嘴巴半張半閉,他的臉上掛著一個扭曲至極的痛苦笑容,微紅偏暗的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
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剛剛死去不久,而他生前想做到,恐怕也是同身前的伙伴打一聲招呼吧?
他的腦袋緩緩向右側傾倒,露出了藏在其身後的殺手。
或許不能叫他殺手,因為落在齊人士卒童孔中的,只是一只饕餮,一只會食人的饕餮,那是一個戴著饕餮紋面甲的魯軍甲士。
面甲上,饕餮的巨口之中,顯露出了兩顆漆黑如夜的眼眸。
齊軍士卒從那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也看到了,
自己的身後,
同樣站著一只‘饕餮’。
「下一個,輪到你了。」
他感覺自己的耳朵有點癢,但已經沒必要去搔癢了。
因為,這就是他這輩子听到的最後一句話語。
他忽然覺得有點想笑。
說這話的,
大概是個讀書人。
因為,
他用的是,
雅言……
高張觀察著前方的形勢,目送著一個個橋船進入淺水區,下令全體大翼在原地停船等待。
初時,他還不覺得有什麼。
但漸漸地,他心中生出了一股危機感。
為什麼前去探路的橋船沒有一艘返回?
是已經和敵軍遭遇,所以無法月兌身嗎?
高張也無法分辨其中的真實情況,他咬牙猶豫著,高舉的手臂始終沒有放下。
到底是去救田書,還是不去救。
他陷入了兩難的險地。
正當他不知是進是退時,忽然,遠方震天的喊殺聲 地一滯。
緊接著,無數火把在不遠處的蘆葦蕩中依次升起,照亮了大野澤的湖面。
那是數不清的披甲之士,那是看不完的魯之軍勢。
而他們的身後,層次不齊排列著的,則是高張從未見過的神異器械。
為首的甲士摘下了他的面甲,顯露出了他埋藏于凶殘饕餮後的真實面容。
並不足夠俊秀,但卻十分英朗。
本該妖冶邪異,但卻溫潤如玉。
只可惜隔著這麼遠,即便他摘下面甲,高張依舊看不清他的真容。
但他卻能听見,那似曾相識而又中氣十足的陽剛嗓音。
「臨淄一別,已有半載。許久不見,甚是想念。」
高張雙目一縮。
魯之明哲,宰子我?
他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可還未等他開口,宰予的另一道聲音又落入他的耳中。
「高子,再會了!」
在高張的視線中,魯軍甲士垂下火把,點燃石袋中裝填的陶罐。
火苗剛一落下,仁義之火,驟然升起。
高張見狀,趕忙高聲喝令︰「全軍听令,立即回撤!」
但此時,早已為時已晚。
投石車的長臂 地一甩,仁義之火猶如流星追日,閃耀夜空,三十余發火彈如同天誅地滅般墜落在大翼各處。
砰砰的破碎聲接二連三的響起。
第一波拋射,就有七八艘大翼中彈,全船多處起火,烈火開始在大翼的甲板上熊熊燃燒。
甲板上頓時亂作一團,除了棹手外,大多數人只得拋開手頭的工作,取來水桶進行滅火。
然而一桶水潑上去,那火苗不僅不滅,反而漂浮在水流之上,在甲板上流淌開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
還不等他們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第二波火彈再次降臨。
這一波的準度明顯不如第一波,不過針對性卻是極強,它們投擲的目標,是位于最後方的那幾艘大翼。
只不過或許是射程有限,又或許是大霧也影響了他們的視線,這一次只有三艘大翼中彈。
但高張卻並不覺得慶幸,因為他很明白宰予這樣做的理由。
先是襲擊最前排,再是襲擊最後排,這小子是準備讓齊軍的大翼船隊進退不得,將他們徹底鎖死在這處湖灣,再一網打盡!
面對這樣的狀況,高張只恨自己沒有早下撤退的決定,也恨自己錯估了魯軍的最大射程。
現如今,最靠近岸邊的大翼與宰予之間的距離,也有兩百步以上。
在這個距離上,齊國的弓弩除了強弩外,沒有任何武器可以射到岸邊,就算使用強弩,也無法保證精度。
如果一味的撤退,只會被宰予徹底堵死。
在高張決斷之際,第三波襲擊轉瞬即至。
他望著又有幾艘大翼中彈,只得把心一橫。
與其在這里被堵死,倒不如狠下心來拼一把!
高張高聲喝令道︰「前排所有著火船只,向岸邊全速前進,百步之後,船上重弩一律瞄準器械射擊!後排船只,繼續撤離!」
然而高張話音剛落,‘蒼兕’的船體忽然 地一震,高張立足不穩,差點直接翻過圍欄掉進大野澤的湖水之中。
他驚聲怒道︰「怎麼回事?!」
一名棹手伸出頭向船側看了一眼,驚慌回報︰「高子,船艙好像進水了,我們的船在下沉!」
「進水了?」
高張趕忙趴在圍欄左右向漆黑一片的湖水中觀望,只見湖水之中竟然冒出了十幾個腦袋,他們的手里還拿著五花八門的木匠工具,錘子、鑿子、鑽子應有盡有。
「他們是什麼時候……」
高張略一回想,立馬發覺了自己犯下何等不可饒恕的錯誤。
「是我停船等待前方橋船探路返回的時候……我大意了……」
高張這才發現,他好像從一開始就落入了宰予的圈套。
他的一招一式都在被對方算計,甚至沒有一點逃月兌的可能性。
如果一定要找出逃月兌的辦法的話,那就是從一開始就得堅定不來援救田書的決心。
就在此時,又有數艘大翼被天降的火彈擊中,船艙船月復陷入一片火海。
熱辣的火焰映在高張的臉上,將他的面容映得白里通紅。
閭丘明望著眼火焰升騰的船艙,又看了眼向後傾覆的船尾,頂著一片嘈雜聲沖著高張詢問道︰「高子,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高張怒道︰「還能怎麼辦?棄船!」
語罷,高張奪過掌旗官手中的旗幟,向附近各艦下達了撤離的指令,隨後帶領身邊的親衛一個 子扎進了湖里。
閭丘明見狀,咬了咬牙,扯著嗓子沖‘蒼兕’上的士卒們喊了聲︰「二三子,隨我保護高子!」
然後,他也毫不猶豫地一個 子扎進了湖里。
有了兩名主將帶頭,蒼兕上的士卒們也紛紛棄船投入湖中,而其余因著火和船艙進水導致癱瘓的大翼上,齊軍士卒也紛紛棄船跳水。
齊國引以為傲的大翼水師如同星辰隕落般,逐個傾覆沉沒,火光照滿整座大野澤,配合著天空中閃耀的仁義火彈,彷佛就像上演一場舉世矚目的焰火大戲。
宰予望著眼前這一副大秋天‘下餃子’的奇景,看著這一派艦隊覆滅的萬象,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幾分。
只不過他並沒有貪戀這里的功勞,因為今晚還有別的事等著他去做。
宰予沖著身邊的先鋒主帥苦夷拱手道。
「苦子,這里就有勞你了。季子和陽子他們見到大野澤上起火,應當會馬上派人前來支援的。」
苦夷還未從面前一片火海的震驚景象中回過神來。
他甚至都懷疑自己的眼楮。
投石車扔出的火罐掉在船上引起大火也就算了,為什麼就連掉在湖里的那部分也會起火?
水里著火,這是何等神跡?
菟裘宰子,到底是何許人也?
苦夷的震驚無以復加,直到宰予第二次叫他,他這才回過神來。
苦夷趕忙拱手道︰「宰子放心,這里有我頂著,您去做您的便是。再說了,您已經將最難的部分處理完了,我要是連幾個逃兵都對付不了,那我也妄做這季氏的家司馬了!」
宰予听到這里,終于放下心來,他再次覆上面盔,笑著沖他拱手回禮道。
「好!那就勞您多費心了。」
苦夷看了眼宰予面甲上那窮凶極惡的紋路,只覺得心都在發顫。
「豈敢豈敢。」
他目送著宰予率領菟裘甲士離開這里,直到消沒于蘆葦深處不見蹤影。
苦夷想了想宰予的所作所為,又想了想面前這詭異的水上之火,以及冷冽如冬、迅捷如風的菟裘甲士。
這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菟裘甲士,皆可以一當十,豈是常人之所為?
菟裘大夫,水上生火,興雲吐霧,又豈是人力之所舉?
若非鬼神所引的鬼神之軍,安能上通天地之變,下曉機巧之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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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