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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七章︰甕中捉鱉

劉觀說罷,眾臣便都沉默,等候太子朱高熾的回應。

朱高熾老半天,才調整了心情。

這才露出了悲慟的表情,一字一句,言辭懇切地道︰「大行……大行皇帝養育之恩深重,今傳噩耗,本宮悲不自勝……」

說罷,他開始抹眼淚,很努力地擦著眼楮。

眾臣唏噓。

卻有人又見張安世繃著臉,突又露出忍俊不禁的樣子。

這一下子,就像招惹了眾怒一般,太子忍不住也就罷了,你張安世也配忍不住?

這可是大行皇帝賓天……陛下駕崩,你張安世成了名正言順的國舅,何至于喜成這般?

好在有人雖覺得張安世無禮,卻無人指責,只是劉觀繼續應對,道︰「殿下節哀,當以祖宗基業與萬民為重,宜立即克繼大行皇帝大統,以免滋生後患。」

朱高熾擺手,只是嘆息道︰「一切依諸卿行事。」

這時候,朱高熾是不能表示答應的,也不能推辭。

立即答應,多多少少都是對大行皇帝的不尊重。

可若是推辭,更無可能。

所以依群臣來決定的意思就是,這事你們拿捏,本宮勉為其難即可。

劉觀便道︰「明日八月十九,可以行登基大典。」

朱高熾沒回答,繼續保持一副傷心難過的樣子。

劉觀只當他是默認了︰「雖是倉促,不過事關社稷,國不可一日無君,禮部只好專斷了。」

朱高熾只是默然。

這個時候,他哭就可以了。

雖然朱高熾沒哭出來。

于是群臣便一一散去,各去準備。

張安世一見他們走了。

方才摘下了孝服孝帽,吐出了一口濁氣,才感嘆地道︰「真是不容易啊,姐夫,你差一點就露餡了。」

朱高熾瞥了他一眼,帶著幾分抱怨道︰「這樣大的事,你竟瞞著本宮,你真是一個混賬。」

張安世便很是無辜地道︰「可怪不得我啊,是陛下執意如此,我能說什麼?哎……我真可憐,陛下那邊強迫我,這邊姐夫又要指責,橫豎左右不是人。」

朱高熾這時背起手,踱了幾步,便道︰「社稷應該承禮而立,父皇這樣做,豈不是耍弄了天下的臣民?這樣做……實在不該,你當初應該勸諫,而不是胡鬧。」

張安世道︰「陛下的性子,姐夫難道不知嗎?他決定的事,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再者說了,陛下這樣做,還不是因為姐夫您嗎?」

朱高熾皺眉,憂心忡忡的樣子︰「什麼意思?」

張安世道︰「斬妖除惡,總是要有人去干的,陛下今日不干,將來……他的兒孫們也要干,可殺人此等事,無論殺的是誰,終究都不免會有人詬病!與其讓兒孫們來干,不如陛下干了,反正陛下乃靖難出身,也不缺這一點落人口實的事,所謂受國之垢,乃社稷主也;受國不祥,乃天下王也。姐夫現在懂了陛下的意思吧。」

朱高熾听罷,低頭不樂,這時他終究沒有嬉皮笑臉了,反是露出幾分沉重的表情。

良久,朱高熾抬頭道︰「明日的事,你那邊準備好了嗎?」

張安世道︰「預備好了。」

朱高熾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道︰「明日會有事發生?」

張安世斬釘截鐵地道︰「一定會有。」

朱高熾不由道︰「這未免也過于盲目了吧。」

張安世搖頭︰「現在朝野內外,不少人都彈冠相慶,他們所慶的是什麼?就是盼著我去新洲呢!可要逼我去新洲,就必須得給姐夫您一個下馬威,歷來新皇登基,大抵都是如此。事實上,錦衣衛那邊,已經得到了不少密報了。」

「密報,什麼密報?」朱高熾挑了挑眉,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

「不少人已經開始提前想要分一杯羹了。」張安世道︰「所謂無利不起早嘛!當然,大臣們還是謹慎的,可他們身邊的至親和族人,就沒有這般的謹小慎微了。現在到了這個地步,該許諾的好處,都已許諾給人,想要佔的便宜,也都提前預計好了,姐夫听說過……利好嗎?」

朱高熾不明所以地道︰「利好?」

張安世耐心地解釋道︰「就是做買賣,突然市場有一個好消息……」

朱高熾好奇地看著他︰「這又是什麼?」

張安世便道︰「因為有利好消息,所以大家早就將這利好消息將來所得的收益,都明明白白的安排好了。誰該得什麼好處,誰能吃多少,誰能拿多少,大家在提前,都就已經分完了餅。當然,大家也都投入成本……等到這好消息真正出來的時候,其實這利好消息早已釋放了。」

朱高熾皺眉道︰「這做買賣的事,與當下有什麼關系?」

張安世嘆口氣道︰「餅都已經分了,可若是這個利好消息,不能變成實實在在的好處,那麼許多人……就要準備完蛋了。」

朱高熾更是驚訝起來︰「這是為何?」

張安世笑了笑道︰「譬如一個人,提前知道自己可能成為太平府的府尹,這可是油水大大好的肥缺,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就藩新洲。而此人為了提前牟取好這個位置,早就花費了無數的錢財打點,甚至為了搶佔先機,可謂是傾家蕩產……那麼……如若不能得到這個位置,他就死定了。」

朱高熾點了點頭,頷首道︰「本宮大抵懂了。可他們為何不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你去了新洲之後,再去花費這些代價?」

張安世繼續道︰「因為大家都想搶佔先機,所謂機不可失,也有一句話叫做夜長夢多。等到他決心等到那一天的時候,別人可能早已是先人一步了。所以雖然消息可能帶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可若是遲了一步,真等到消息塵埃落定,哪里還有他的份兒?這就好像分餅的時候,你提前沒有和人商議好,等餅端出來的時候,那麼黃花菜也都涼了。」

朱高熾越听越覺得匪夷所思。

張安世接著道︰「可還不只如此呢。可怕的是,這個人,既然預先花費了無數的代價,牟取到了太平府尹的位置。這個位置有如此巨大的油水,那麼……一旦有人知道了這個消息,勢必會有人提前動手,去尋他來分他手頭上的這個小餅。」

「因而,說不準,早有人已經花費了無數的錢財,在這個未來的太平府尹身上,送了無數的金銀,為將來……自己能在太平府內,攥取什麼好處,而花費了代價……」

朱高熾訝異地道︰「這樣說來,參與者很多?」

張安世道︰「何止是多,是大家都盯著,尤其是某些……耳目靈通,且有關系的人。」

朱高熾隨即道︰「大餅分了之後,大家再分小餅,小餅發完了,再去分那餅的殘渣?」

「是。」張安世道︰「有人預謀到了府尹的位置,就會有人提前去未來的府尹那兒,預謀縣令的位置,有了得了未來縣令的位置,就會有人去未來的縣令那兒,預謀那縣里某些關乎縣里的買賣,或者說是……預謀某一塊土地。總而言之,這些人,都會根據自己能力的大小,和身價的多寡,去參與這一份分食。」

朱高熾只覺得遍體生寒,忍不住道︰「人之貪婪,竟至于此?」

張安世倒是顯得平靜,道︰「姐夫,這叫做近水樓台先得月,還有一句話,叫兵貴神速,做事早一步,和遲一步,是完全不同的。新政這麼大的利益,怎不教人垂涎三尺?只是從前沒有機會,現在機會來了,怎會有人肯放過?」

「這就好像那些反賊一樣,造反能否成功且不論,可在成功之前,大家就要埋在一起,先商量好,誰是丞相,誰封王,誰做將軍,成了,大家就都是王侯,敗了……就是身死族滅。」

朱高熾背著手,似在思索著什麼。又渡了兩步,才又道︰「這些事,父皇知道嗎?」

張安世笑了笑道︰「陛下現在還不知,不過大抵,也曉得……一些。錦衣衛這邊,也只是探查到了一些只言片語的消息,畢竟……不敢探查太過,免得打草驚蛇。」

朱高熾微微低垂著頭,幽幽地道︰「現在有人將餅已經分出去了,那麼……他們不趕走也不成了。」

「是。」張安世甚是肯定地道︰「所以明日……他們必要魚死網破。」

朱高熾深吸一口氣,才抬頭看著張安世道︰「本宮知道了,本宮……倒要看看,他們打算……如何魚死網破!」

張安世道︰「錦衣衛……也已預備好了,就等陛下摔杯為號。」

…………

夜深。

金府。

金幼孜端坐在內堂里,慢悠悠地拿著茶盞喝著茶。

他一宿未睡,眼楮布滿了血絲,時不時看一眼外頭烏黑黑的天色。

陪著他枯坐的兒子金昭伯見狀,此時忍不住道︰「爹……您……」

不等他把話說下去,金幼孜便擺擺手道︰「陛下大行,不免讓人暗然。無妨,老夫的身體,總算還好,待會兒,等天要亮了,就該要入宮覲見了。」

金昭伯看著臉上略有幾分倦色的金幼孜,不甚放心地道︰「可是父親您這樣,身子吃不消的。」

金幼孜則是朝他一笑道︰「放心吧,為父心里有數。你還是要預備功課,無論如何,來年春闈,總要金榜題名,我們金家,才算是揚眉吐氣。為父老了,這麼些年,也沒有過問你們幾個兄弟的事,這都是為父不好,幾個兄弟之中,只有你學問最好,令為父倍感欣慰,你更要再接再厲。」

金昭伯默然,他低著頭,想說點什麼,卻欲言又止。

金昭伯其實很想談一談眼下的朝局,可他之前開了許多次口,父親卻都顧左右而言他,不希望他摻和進去。

于是金昭伯道︰「父親,阿舅他……」

金幼孜便看著他道︰「他怎麼了?」

金昭伯帶著幾分憂色道︰「我听聞……阿舅在外頭……成日與人……兒子有些擔心。」

金幼孜表情平靜,只是頷首道︰「由著他吧,他一直都是個湖涂人……」

金昭伯卻道︰「前日,他尋兒子,說是要給兒子……購置一個大宅……還說……」

金幼孜道︰「你接受了沒有?」

「兒子不敢接受。」金昭伯道︰「兒子志不在此。」

金幼孜露出欣慰之色,微笑著道︰「沒有接受就好,你的行為,令為父甚是欣慰。」

金昭伯道︰「父親就不想過問一下阿舅……」

金幼孜澹澹地道︰「不過問了,自己的事,都沒有過明白呢,怎麼還有心思,去過問別人。」

金昭伯忍不住道︰「父親……陛下大行……朝中一定會……」

「你現在還不是關心這些的時候。」金幼孜臉上肅然了幾分,接著道:「你的心思,該放在學業上,為父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只想著功名,倒不是因為……人一輩子,就該把心思都放在讀書上。」

「而是……你先要立下志向,知道自己的志願是什麼。知道了自己的志願之後,再朝著這個方向,去努力。其他的事,不是你該關心的,不去听,不去聞,不去管。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需得等你能得到功名,才去學習和思考。如若不然,就容易使自己陷入心猿意馬和三心兩意的境地。」

金昭伯道︰「兒子受教。父親還是去打一個盹兒吧。」

金幼孜微笑道︰「無妨,為父再坐一會。」

「父親……」金昭伯難以啟齒的樣子,隨即期期艾艾地道︰「听聞有人彈劾父親……矯詔。」

金幼孜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瞥了金昭伯一眼,呷了口茶,才慢吞吞地道︰「你心里擔憂是嗎?」

「是。」

金幼孜道︰「這就是仕途,仕途之上,會有許許多多的事,也會出現許許多多的人,它既是獨木橋,也是康莊大道,是崎區山路,又是一馬平川,有毒蛇 獸,也有鮮花鋪路,既教人欲罷不能,又讓人如履薄冰。不過你放心,為父走了這麼多年,雖也有磕磕絆絆,卻不會摔倒的。」

金昭伯嘆了口氣,父親的回答,總是雲山霧罩。

金幼孜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便道︰「他心里一定在想,為父這些話,是否有些過于遮掩了。」

金昭伯道︰「兒子不敢。」

金幼孜笑了︰「你現在覺得……玄而又玄,是因為……你還沒有步入過仕途,未曾體會過此中的艱辛和恩榮。正因如此,所以你才無法感同身受。現在為父和你說的這些,你只需要牢記住,等將來……你到了為父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就一切都能體會了。」

「是。」

枯坐了一夜。

天色微明。

已至卯時。

金幼孜終于站了起來。

他仍穿著朝服,只捋了捋,當即便開始成行。

車馬已預備好了,登上車馬,金幼孜端坐,雖是一宿未睡,他面上卻並不曾有昏睡之感,而是端坐于車馬之中,眼楮闔著,似在為今日即將要發生的事,做最後一次的復盤。

……

百官齊聚。

眾臣有序地魚貫入宮。

隨著宦官們一聲聲的唱喏。

以及各處角樓的鐘鼓之聲,這京城所有的大臣,此時已是齊聚。

登基大典,乃禮部預備的。

一切都井井有條。

好似……經常演練過一般。

劉觀雖是老油條,平日里壓根就不干啥正經事。

可這樣的禮儀大典,他卻干的有聲有色。

唯獨美中不足的事。

他發現,蕪湖郡王張安世居然缺席了。

劉觀為此著急上火。

而得到的消息是,張安世因為陛下大行,所以昨夜哭昏了過去。

劉觀忍不住破口大罵︰「昨日還見他笑……」

後頭的話,劉觀沒有說出來,畢竟他不愛得罪人。

而張安世,此時也在宮中,甚至早已到了朱棣的寢殿。

從悲傷中走出來的亦失哈,教人預備了冕服,看著依舊安好的朱棣,他時不時地泛起一絲欣慰的微笑。

此時的朱棣,裝束一新,須發黑白摻雜,對著銅鏡,朱棣定定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不由得……朱棣露出幾分暗然。

張安世在旁道︰「陛下……真是太英武了。」

朱棣翻了個白眼道︰「英武個鳥。」

張安世道︰「……」

張安世好想說,你這做皇帝的格調呢?

朱棣此時道︰「預備好了吧?」

「都預備好了。」張安世忙收起吐槽的心思,道︰「錦衣衛指揮使陳禮,已預備了人馬,悄悄控制了京城內外。除此之外,朱勇與張軏,已各帶人馬,隨時封禁九門。」

朱棣瞪他一眼道︰「朕問的不是這個,不指望錦衣衛和模範營,這些人,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朕問的是……太子那邊,可有紕漏?」

張安世道︰「太子殿下……行事一向滴水不漏,請陛下放心便是。」

朱棣嘆道︰「那就預備成行吧,該讓滿朝諸公,見一見朕了,朕這麼多日子,不曾召見大臣,想來……他們也一定很想念吧。」

張安世腦袋別到一邊,也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心說︰陛下,你就積點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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