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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二回︰火生蓮華

何等美麗的景象。

昏黃的天空並不單調,而是層層堆疊了有序的色彩,由濃到淡,由淡到濃。雲是火色,雲是金色,唯獨不是蒼茫的白。天空將地面一灘灘無序的水窪染得緋紅,被切割開的土壤生出茂密的金色雜草。更遠處有海市蜃樓般的幻影,似鳥居,似船舶,似亭台樓閣。光景變幻莫測,但都覆著一層朦朧的暖色。

舍子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似乎不算太久。她離開青蓮鎮的時候已是九月末,現在大約也十月初了。死生之地沒有時間的概念,大型的六道靈脈會令時間發生扭曲。尤其在這葬頭河畔,空間也是永恆凝滯的黃昏。她從未感到饑餓。原本就算長期不進食,妖怪也不會如人類般脆弱到不能行動的地步,但狀態多少會受到影響。可子殊一直是這樣精力充沛的,這與她在現世也不同。就仿佛她從一呼一吸之間收取力量,從腳下走過的每一寸土壤中汲取養分。她不覺得疲憊,也就一刻沒有停歇。

她初次停下腳步,是因為有人攔在了她???????????????的面前。

「……我們許久未見了。」子殊說。

面前那人的白色帷幕有些髒了,還破了幾處,看上去像是被火星燒灼過的痕跡。從一個破開的洞口,子殊看到一枚泛著暗紫色的瞳孔,這令她感到些許陌生。她腰邊空蕩蕩的,那把紫金的環首刀呢?

「你不像你了。」

「你也不像你。」

「你為什麼把心放在外面?」

「你要找的人不在那里。」

「……」

幾句話下來,一個兩個都答非所問。不過,至少子殊听出了她的意思。

「你怎麼知道?這把刀,」她將刀橫在眼前說,「告訴我那里有東西。」

「興許,不是你找的東西。」忱星道,「月兌離軀殼束縛的心髒,感知更加敏銳。她曾被安置在冥府,但是,不久前被什麼人……帶走了。即使我來到死生之地,也未曾感知到她的痕跡。也或許是體內殘留的魂魄消散了。」

「死生之地是彼此獨立的,我以為你清楚。而且這條路,不是通往冥府的路,我始終被指引在地獄邊緣罷了。說不定,道路的盡頭就是她所在的地方。這種感覺與先前不同,似乎不那麼明顯了。大概,因為她已經死去。」

「原來你知道她死了啊。」

「難道你不知道麼?」舍子殊歪過頭,似乎真的在考慮這個可能。

「死者應回歸死亡。」

「我說,你不覺得奇怪嗎?」子殊的語氣有些困惑,「我听說了你的事。你不也是死而復蘇之人嗎?又有何立場來阻止我的行動。」

「我理解你。不論如何,我們曾一並行動過一段日子。即便算不上什麼珍貴的回憶,至少,也讓我們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只是你,我一直覺得可疑。最初,憑我的經驗便感覺到,你不像個人類。我對你始終心懷戒備。奇怪的是,連你自己也不清楚這件事。雖然可疑,但至少降低了你的威脅。比起我見識過的妖魔鬼怪,你從不值得被我視為敵人。但若你一意孤行,我們便只能站在對立面了。」

忱星自然下垂的手張開了五指,順著皮膚淌下了既能稱為絢爛、又能稱為無色的液體。還有幾滴不規則的液體從袖口涌出,一並凝結成了一柄縴長的刺狀物。它緩慢成型後,舍子殊才看到,那是一把形狀怪異的劍。嗯……應該算是劍吧?

「你的心被燒化了……你知道的吧?沒有它,你也是個死人罷了。」

「正因我知道。」忱星淡然道,「但我想你誤會了什麼。在這顆心髒被放入軀體前,我的生父窮盡一切辦法,請各路高人將魂魄封印在體內。我的元神已經消散,靈魂並沒有轉世輪回。嚴格來說,也就是沒死,所以更談不上什麼死而復生。」

「你剛說你能察覺到的,是她的靈魂對吧?並非尸體。也就是說,你也根本不確定尸體在什麼地方罷了,只知道在靈魂消散前被轉移到別處。也是呢,那心髒是迦樓羅的心髒,而那靈魂曾是迦陵頻伽的靈魂,他們自然有所感知。她???????????????的靈魂已經轉生了麼?」

忱星並不回答。

「……看來你知道她在哪兒。我得麻煩你告訴我。」

「我不會告訴你。」忱星道,「你妄想死者蘇生。」

「你不也擅自覺得她該死,或者認為她並不想活過來嗎?即便如此,也該讓她回來,問個清楚才知道她心之所想吧?到那時,再令她回歸死亡也不遲不是麼?至少是她親口說的。」

「我從未這麼覺得。三言兩語,你已令我‘刮目相看’。隨意支配別人的生死,即便我自認自己對人間七情六欲已無追求,也對你的任性無言以對。不敬畏生的價值,不尊重死的規則,如此輕浮,連人類的孩童也比你清醒。」

「也就是說,你不會幫我了,是吧?那不如,你把心髒交給我好了。既然你一副不想要的樣子,既然你一副什麼都了解的樣子——不如這樣令它發揮最大的價值才好。就連朽月君也曾問過我,我這樣無心的妖怪,是否想要一顆至純的心。那時我像考慮吟一樣考慮你。我想,這樣一來你不就死去了嗎?你不就與吟一樣了?于是我拒絕了。可如今你這樣擋在我面前,還說出這般莫名的話來……那麼你還是永遠閉上嘴吧。」

「你提名的那個家伙,已經找過我的麻煩了。他不僅沒能帶走什麼,還留下了什麼。」

兩人都在原地沒有挪動一步,兩股瘋狂的火焰突然就從她們各自的身後騰空而起,發了瘋一般沖撞著彼此。天地像是要被她們的火填滿,火焰的碎屑四處迸濺。紅色的火落到土壤中,便生出紅色的彼岸花;紫色的火落到水潭中,便生出紫色的蓮。這處死生之地將一切致死的力量以生的形式反饋,戰況愈是激烈,生機愈是盎然。可怕的生命力過于蓬勃,因而顯得瘋狂。這被掀起的花火浪潮之下,不知何時兩把刀劍已踫撞出冰冷的火花。

舍子殊已經注意到了,即便是地獄的火焰,也能被忱星輕易化解。

「這力量,本來不屬于你吧?過去不見你用過。」她說,「而且我還看到了那個六道無常的施術痕跡。正是這樣的火熔化你的心?」

「大概吧。」

不論如何也傷不到她,不論如何也破壞不了她的武器。那劍看上去又細又弱,一踫就碎,誰曾想這樣結實。忱星自己也是頗有能耐的。倘若葉吟能有她一半本事,也落不到這樣淒慘的下場吧?啊啊,雖然同為人類,但僅是人類之軀,果然是不行的。

「我也是在看到你的時候,覺得十分稀奇。」子殊又說,「靈魂、元神、軀體,竟然是能彼此分開,又重新融合的。按理說,琉璃心作為迦樓羅的一部分,應當讓你持有一部分屬于他的記憶或者能力才對。但是,就連這部分也被這顆心髒淨化。它的確算是無邪而純粹之物。我問你啊……即便我們意見相左,你站在這里,諸多理由之中,也有為她的一部分吧?不論遵守什麼規律還是受什麼人所托,一定有你自願的成分吧?我開始想要了,想要心,想知道那些東西。我從未有過渴求之物,可我突???????????????然如此迫切地想要一個心,怎樣的都行!」

忱星覺得她開始有些奇怪了。從她們相識以來,她不曾見過舍子殊有什麼強烈的情感表述。可就在這個時候,她像是犯病似的,不安地扯著自己的頭發,不斷地在原地踏步。就好像她周圍有什麼東西蹭得她發癢,自己卻無可奈何,徒增焦慮。

「真是奇怪,我本來以為我已經放下了,以為我可以接受我忘記了……可我到底是什麼?是妖怪的話,又是什麼的妖怪?這麼久以來我似乎從未有過自己的意志,我發現我是那樣容易听從他人的安排。誰的建議我都在听,誰的要求我都在做,也沒有問過自己願不願意。或者,我問了,但我也不知道。不該是這樣的,這樣沒有主見……可你們人人都有主觀的意願不是嗎?嗯,我想復活吟,這應當算是了。可我是為了什麼,你們口中的朋友,還是為了證明自己什麼?這不好說。好像不重要,但好像也重要。我一直听別人的,也一直模仿著別人的反應,別人的……情感——應有的情感!時至今日我才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也不是這樣,我曾經很早前就有過了……我有一種感覺,這不是第一次。可第一次我又是為什麼?好像正是那樣突然地、私自地想要做什麼,才失去了先前的記憶……為什麼啊?告訴我?」

她應該是真瘋了,忱星暗想。

先前還佔據優勢的紫色的火,隨著子殊話語的激烈,不知為何就慢慢處于劣勢了。彼岸花一朵接一朵地瘋長,侵蝕了整片大地,包括水域。黃昏依舊是黃昏,亙古不變的黃昏。無數朵赤色的花紛紛轉向了忱星,就像在「看著」她似的。

忱星松開握住劍的手,再抬起來。劍並未掉到地面,而是在空中分解成無數形狀不同、大小不一的液滴。它們重新凝聚,變成了數根鋒利的錐刺,懸浮著環繞在她的左右。利刺尖端對著面色蒼白的舍子殊,她發紅的眸子里沒了往日的空茫,只被強烈的敵意填滿。

但那好像也並不僅僅是針對忱星的敵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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