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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一回︰逐物不還

這話讓所有人都模不著頭腦。

天上的太陽是如此真實,朱砂漠依舊廣袤無垠。如此令人熟悉的景象,施無棄卻說,他們從來就沒有離開結界。且不提無庸讕,就連他的友人們也是無比訝異的模樣。

「……不可能。」

無庸讕緩緩地張開嘴,那些金色的絲線盡數崩裂。他的神色沒有改變,但他們分明听出了他潛藏的畏懼,即便只有那麼一點。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這一點所有人都是一樣,就連凜天師也疑慮地看著他。

「我篤定斷塵寰穿透了結界,哪怕只是一瞬。」他說,「即便只有這一剎那,也足夠將內部的結界外翻出去。」

施無棄搖著頭,露出一種帶著抱歉,卻有一絲得意的神情。

「不是有句老話說,欲要騙過敵人,便先要騙過自己。很抱歉對所有人說謊,但為了達到斬草除根的目的,我不得不孤注一擲。的確,凜天師在那一刻抓住機會,一劍貫穿了中層屬于無庸藍的結界,但實際上從那時起,我就利用香爐制造的幻象瞞過了所有人。」

聆不解地問︰「可、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是能逃出去的……」

「可以,但不是全部。我看到問螢姑娘已經走到太遠的地方去了……若就這麼出逃,問螢姑娘將會永遠留在里面,成為把柄。一方面是為了她,另一方面,更是為了從根本上消除妄語之惡使,我改變了內部結界的構造。」

施無棄將銀色的香爐端在手里。他進一步解釋說︰

「也就是說,我們仍處于無庸藍的結界內部,同時也處于降魔杵制造的結界中。也就是說,我們在這一環套一環的空間內部,從未離開過。被斷塵寰貫穿的結界很快修補,沒有露出破綻。而也正是有了先前介紹香爐的機會,我才能名正言順地把它擺出來,讓它堂而皇之地裝飾著最內側的部分。這些天空,這些砂石,這一切,全部都是假的,都是諸位的幻覺。可從道理上講,我們仍處于妄語結界的內部。這次,他的靈魂無法完全剝離體內,而是為了現身內層實現了一次降格……」

「是,什麼意思?」皎沫听得雲里霧里。

「還是太復雜了嗎?簡而言之,我們若直接逃走,問螢姑娘將會被落下,也不會再有人能正確地使用我借給鐘離公子的那柄劍。我本期待他能振作一些,奈何意料之外的事實在太多。但,也正是多虧了所謂意料之外,才讓問螢姑娘的出現顯得尤為驚艷不是嗎?」

問螢並沒法因為施無棄的夸獎而感到欣喜,因為她牢牢攥著劍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她的身子跟著手臂一起微微發顫,但無庸讕如同被定身一般,一動不動。

「原來是……這樣嗎?」

實在是一場偷天換日的戲碼。

「只要稍有動作,魂魄就會受到撕扯。」朽月君道,「雖然他自身的性命已與地獄道緊密相連,但若是作為連接的紐帶,魂魄若受到損害,這種聯系就變得岌岌可危。」

「我不明白……」聆茫然地問,「這樣,他就會死嗎?但他的魂魄,不是和他的髒器一樣,都是結界內的不固定的什麼東西嗎……怎麼能這樣輕易被破壞?」

朽月君哈哈大笑起來。

「嗤……哈哈哈哈哈,果然還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丫頭。再說明白些,就是妄語並不打算月兌離欲界呢,畢竟對此他還有很多想要知曉的東西,在完全弄明白之前,在完全失去興趣之前,他可還不舍得在新的領域去花工夫。說到底,就是對紅塵之物有著沉重的眷戀——否則,又如何成了業障深重的妖物呢?即便拋卻凡胎,想要永久沉浮于人世間,單有這秤砣是不夠的,還需要繩索。于是,靈魂這等無形之物便成了最好用的材料。」

「雖然只是破壞一部分吧,」施無棄道,「只是一根繩索,一旦有了缺口,隨著時間推移,那下墜的力量遲早會將靈魂完全割裂。也就是說——」

他合攏的扇子不客氣地指在半跪下的妄語頭上。他眼前的法陣時明時暗,閃爍不斷。凜天師默默同問螢一並握住長劍,輕聲道︰

「萬分感謝……已經足夠了。」

說著,在他的引領下,問螢將劍緩緩抽出了無庸讕的頭顱。說實話,先前刺過他的那個瞬間,發出的聲音並不能讓任何人覺得近似真正的骨頭,就像謝轍割破他的手臂一樣。但他已非人類之軀這件事,已經不再是什麼新鮮事了。幾人緩緩向後撤步,獨留他一人跪坐在那兒。無庸讕的表情是如此平靜,那張說不出好話的嘴也安靜起來。他只弓著背,用僅剩的一只眼漠然地望著下方。從被刺穿的眼與腦後,那種虛幻的藍光不斷向外擴散。

「真是不得不承認啊,你輸了。」

朽月君款款走向他的面前,隨意地彎下腰,拾起他身旁躺著的怨蝕。在他無情地檢查這柄六道神兵之時,施無棄對著他的背影發問︰

「其實你早就看出幻影的端倪了吧?」

「啊……誰知道。」

施無棄知道自己的話還是說得太過客氣。朽月君是地獄源生的大妖,對他而言,即便是這等法器所施加的障眼法,也能輕易從地獄的一側看穿。像妄語這般選擇扎根于地獄,僅僅是汲取力量而言的人間的妖怪而已,確實難以勘破。何況,他在地獄滯留的時間也遠不及大名鼎鼎的百骸主。可以說施無棄實在有賭的成分——倘若朽月君真的站在惡使一方,那麼這個可以說是「漏洞百出」的計劃絕不會這樣順利。

「輸了……?」

無庸讕只是靜靜地重復這麼一句話。他無悲無喜,不知是當真沒有還是表現不出。這一點軀體正緩緩消散,包括斷手的部分,也都悉數轉化為蓬勃的藍光。與此同時,天空的顏色變得深邃許多,藍得透徹。大約是降魔杵的結界外,屬于妄語的結界發生了異變。

「啊,你們可要小心。」朽月君扛著劍說,「雖說連接的切斷是不可逆的,不過他還有很多余力哦?最好能將這鮮活的巨大的殘骸收拾干淨。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會感激不盡。雖然只有業障深重的部分會沉到地獄之中,余下的部分能清理掉,能少很多麻煩。不論是對六道無常來說,還是你們自己來說。」

「這點倒是不用你教。」問螢終于緩過勁來,她拎著劍跌跌撞撞朝著兄長跑去,伸手去擁抱他時才丟下了劍。寒觴似乎恢復了許多,可能在他看到妹妹的時候,意識就已重新趨于清醒。聆有幸看到,那將劍遞出結界,而轉瞬便被接走的動作有多麼行雲流水。這等配合的默契,似乎成了刻在兄妹兩人骨子里的東西。當短小的鞘吐出長而鋒利的劍時,聆猜自己眼楮都直了。她還從來沒有想過,世上還有寒觴之外的人將它抽出來的場面。誰都沒想過。

寒觴雖然是那樣疲憊,但他還是抬起了手,輕輕抱住看似脆弱的問螢。誰曾想這雙縴弱的手臂,就在剛才用一柄長劍貫穿了什麼人的頭顱呢?但不論如何,她平安無事地歸來,二人為重逢而相擁,這是值得慶賀的。

「是了,你輸了。」

謝轍提著劍,站在無庸讕的面前。他還在緩慢地消散,距離這人形的姿態徹底消失或許還需要一段時間。無庸讕沒有任何抱怨,他只是慢慢抬起眼,安靜地和他對視。

「也許我輸了。但輸了,從不代表錯了。」

「我相信你知道成王敗寇的道理。不過,你本就是世間的惡理,淪落到如此下場是命中注定的事。分明有好的頭腦,卻只為滿足一己私欲;分明有便利的權力,卻只是拿來濫用。如你所說,沒有偶然,只有你失敗的必然。」

「還真是會現學現賣啊。只是……你當真以為,這場游戲里,有什麼所謂的王麼?」

「我倒也不覺得自己是。」

「是了,你也輸了。」

「……」

謝轍不知該如何反駁。對他而言,和伙伴們活著回去就是他最大的願望。或許有些貪心了,但他一個人也不想失去。就目前而已,結果已經是最好的了。可能無庸讕說的沒錯吧,他就是不敢真正直視那些江湖病痛,人間疾苦。他才在看不到的地方無聲地做。

罷了,結局好,那便好了。

「不作任何魚死網破的抵抗,倒是沒有你的作風呢。」朽月君如此評價。

「你如何定義我?」沒什麼表情的無庸讕竟笑了一下。

「也是。你是這樣會讓我感到有些捉模不透的。不過也就到此為止了……處處都仿佛在意料之中,又處處出乎意料。嗯,的確這樣比較像你。你要拼盡全力放手一搏,應該還能用這色界的殘骸重創他們呢。」

「不,沒什麼意義。」

這一切順利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凜天師拿著劍,與謝轍並肩站在他的面前。

「你放棄了人道,而在天道也不會有容身之所。」謝轍與凜天師同時抬劍。「那麼地獄便是你永久的歸宿。」

在內部結界的支撐下,崩塌彌離的外部尚不會對此造成威脅,但光怪陸離的天色與腳下消逝的大地,都讓眼前的一切顯得如此荒誕不經。無庸讕抬起臉,從眼眶開始的侵蝕已經散布到大半張臉上。但在那看不見的、僅剩藍色光霧的地方,仍有名為視線的東西,在與謝轍的雙眸對視。他緩緩地、緩緩地張開殘存的口。

「期待與你在地獄重逢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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