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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回︰逐流知返

聆覺得自己本該感到恐懼的,但沒有。視野內已經混亂成了這個樣子,還是說,這樣更接近結界本身的模樣?已經不再具備辨別的能力。只是在與面前的人接觸的一剎那,她回想起了無庸讕先前說過的話。

只需要接納。

那麼認定「他」是他就好了,除此之外,不必多想。于是聆抓住對方的手,雖然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不過,她確實覺得自己在破碎的視線內觸踫到了「五指」,那一定是屬于施無棄的手。這個時候,她突然覺得有東西順著右手的指尖向外剝離。那是一種被拉扯的感覺,也可能是指甲被拔掉了,也可能是血在向外流淌,或是整個手的皮膚被卸下來。並不是很痛,因為她失去了判斷的能力,她只是能感知到,有一點東西月兌開了自己。

在她努力感知著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的時候,頸部傳來一陣劇痛。隨後,她失去意識。

「……」

謝轍听到施無棄的聲音。

他尚能辨別出對方在講述些什麼,可沒有一個字是能听懂的。每個字的確是人能發出來的音節,拼湊在一起卻沒有任何意義。但它們是連貫的,就好像百骸主正以一種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邏輯,來自然而然地進行陳述。很遺憾,謝轍听不懂這些。

他不僅听不懂,也看不到任何人。不過稍微想一下,多少能猜到其他人也處于和他相似的境遇。他不知該怎麼辦,只能緊緊抓著自己的劍。他不敢松開它,甚至時刻畏懼自己下一秒會松開它。風雲斬從來沒有任何時候像現在這樣,如此激烈地強調著自己的存在。以此為錨點,謝轍保留著一種沉寂下來的認知力。眼前似乎有人的輪廓影影綽綽,但轉而又形成非人的什麼形狀。他知道這是不屬于「欲界」的什麼。

「我們現在看不到他們了。」無棄對山海說。

「他們的自我認知逐漸分崩離析,我們才無從察覺。」山海道,「若不是有上百年的修行,與這把人道的劍,恐怕我也無法撐到現在。更別提看見你,與你說話了。」

「斷塵寰是能發揮作用的?」施無棄有些意外。

「是了。作為寄宿了人道之理之物,它在時刻鮮明地強調著,我身為人類的事實。在你眼里,你看到的是什麼?」

「只是劍?與它平時的樣子沒有區別。它出了鞘,在你手中。」

「你可知,它在我眼里,是扶風松待的模樣?」

「唔……?」

施無棄看向凜山海。即便周圍的環境已不再是之前的樣子,但他們二人在對方眼中仍是正常地存在著。只是,山海雖然豎著劍,看著劍身的眼神卻如同與劍面上的自己對視。不,與其說是與自己對視,說不定正是如他所言的……與過去的水無君對視?

也就是說,在凜山海的眼中,在場的共有三人了?

其他人是不同的。那四個人,歸根到底是普通的人與妖,再怎麼堅持也能力有限。也許他們以兩人看不見的形式離開了附近,也可能就在他們身旁。可就算是離開,也不知遠近,可能已經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也可能依然近在咫尺——權衡移動的距離是沒有意義的,距離可以是任何尺度的距離。而即便四人還在他們身邊,他們也無法以雙方都能認識到的形式發生接觸,產生對話。不如說,施無棄已經盡了最大努力。

「你的眼楮曾受過地獄火的淬煉,是麼?能看到許多看不到的東西。」

「是這樣沒錯。在我的眼里,結界內部的構造雖然混沌,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它的一側正依附在地獄旁。我沒有辦法以其他人能理解的方式解說。不過,也正是因為我的雙目受到紅蓮之火的洗禮,我才能在當時,以自己能接受的方式認知地獄的模樣。」

「你方才看到了誰?」

「他們四個幾乎都能看到,但只是其存在的一絲殘片——那是被地獄的火投射在結界上的虛像。我從葉姑娘那里借來了一些‘影子’,即使她無法認出我,但並未反抗。當下她是最渙散的,情況最為危險,那混亂的手臂難以壓抑自己的力量,而她毫不察覺。可能是她暫時喪失了對危險的感知力。我又對謝公子說話,他能听到,但听不懂,所以無從回應。但既然你說,六道神兵能夠鞏固其屬性的認知,興許這是他尚能維持什麼的原因。」

「的確。不過,你為何不把琥珀交到葉姑娘手中?至少血肉之軀仍能維系。」

施無棄搖著頭說︰「她甚至連抓握的力道也無法考量。雖然她的左手再怎樣使勁,也不會讓我感到疼痛,但右手幾乎有著摧毀一切的力量。倘若她真這麼做了,她自己的手也會分崩離析。何況,她也不再有判斷去抓握與否的意識。很可惜,我想,琥珀用于心的交流的權能,已經隨著它的破碎完全消散了。否則在接觸她的時候,我們尚有建立聯系的可能。如此一來,我便能將她打撈回來。現在要緊的是想辦法破解……」

「有誰能听到我說話嗎……?」

是皎沫的聲音。這是一句完整的話,完整的表述,是除了二人之外唯一清晰的字句。這句話的音色如皎沫的聲音一樣令人動容,一定是她本人沒錯。

「皎沫夫人?」

山海試著喊話,同時左顧右盼,試圖尋找聲源。遺憾的是,聲音似乎並沒有一個明確的來向。也可能被在結界內部被干涉了、打亂了。施無棄立刻說道︰

「她並非是在用常規的方法與我們交流。比起說話,她可能在……唱歌。」

「……的確,她是鮫人啊。」

他們的討論果然無法傳達到皎沫本人的耳中。她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不知我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你們身處何處……我叫喊,但無人應答,于是我換了一種方法,一種……說不定有人察覺的方法。興許你們無法以相同的方式回應我,但大概可以听見?大概……我與我的族人在海中,就是這樣的。倘若離得太遠,簡單的吶喊已經無法得到回應,就會使用這種方法去呼喚。對岸上的生靈來說,就是在歌唱。歌聲會融入靈流之中,傳遞到更遙遠的,或是有著隔閡的地方。唔,我就一直這樣說下去吧,雖然有些孤單。嗯……我再想想,再想想……」皎沫的確是在自言自語了,即使是在「唱歌」,聲音也在微微發抖。

「她可真厲害……簡直像是將破碎的廢墟重新搭建,用歌聲拼貼出語言原來的模樣。」

山海附和道︰「但願別人也能听到她的聲音,這對認知的回歸有巨大的幫助。只要她繼續說著,便能給其他人帶來支撐的理由。希望她自己……也能堅持下去。我們必須抓緊時間了。在這里,僅僅保持自我是不夠的。你有什麼想法?」

「降魔杵還在你身上麼?還是在謝公子手中。」

「在這里。」山海另一手取出杵來。

「我還擔心你交給謝公子了。那些絕世武學,在這里不會有什麼用武之地。我決定利用它構築結界的特性……但不是現在。當下只憑地獄一側去感知結界是遠遠不夠的。我有一個辦法,能夠從高位的角度來觀測。」

「這樣必然會驚擾到妄語吧?」

「所以我借了影子。」

皎沫的聲音對問螢而言,實在是一場及時雨。

在那之前,她的視野里只有黑暗,只有雪。腳下潔白的部分好像絹雲峰的積雪,只是留不下腳印,也感不到冰涼。確切地說,她的視野被牢牢限制住了。盡管她仍能四處張望,所看到的卻是同樣的景色。除了下方一塊微小的白,就是深邃的黑暗。白本身不發光,黑暗也不吞沒光,但更不帶來光。黑暗只是在接近雪地處變得模糊,但直視前方,只是漆黑。而在這漆黑之中,無數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它們卻沒有遠近,毫不立體,並沒有雪花飛舞的美感,只有一種無以言說的狂亂、躁動。雪像是 里啪啦閃爍的、灰白的火花,不知都從哪兒來,但也都不落在地上,僅僅在眼前狂舞罷了。

在這樣的景色里,她怎麼呼喊都得不到回應,甚至連自己的聲音也听不到,讓她懷疑自己的嗓子是不是壞了。直到她听到實實在在的、皎沫的聲音後,她竟激動地流出眼淚。簡直像是與此同時,問螢忽然想起哭泣本該是怎樣的方式。

本來她喊得更大聲了,祈盼皎沫也能听到,然後給予更多回應。但從皎沫的表述中,她心灰意冷地察覺,對方也與她是差不多的境況。不過,這點可悲的安慰令她不至于走向更崩潰的境地。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問螢死不放開。她大喊道,你再多說些話吧,我若听不到也會覺得寂寞。只可惜這樣的話傳達不到皎沫耳中。她只能盡自己所能,斷斷續續地唱歌。

但情況在寒觴這里,沒有絲毫好轉。

他是結界內所有人中,唯一一處歌聲無法傳達到的地方。或說,其實傳遞到了,他卻無法听到。他的耳邊被更嘈雜的聲音佔據,盡管是以畫面的形式。它們不斷地交錯、分割、切換、拼貼、疊加、翻轉、錯位……

火在海面燃燒。刀刃在血中沸騰。有人死去。冰雪燎原。爪牙,爪牙比刀刃鋒利。刺向胸口的短劍,生出緋色的花。朱紅,竹黃,郁藍,郁藍。死者在呼救。仇人在憐憫,而恩人在嬉笑。堪比親情般脆弱的生命,充滿了譏諷的刺鼻味道。

火在海面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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