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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回︰逐末舍本

極月君的臉色難看起來。他更加用力地撥撩琴弦,與這新出現的樂聲僵持著。寒觴和問螢呆愣地望向聲源,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他們怎麼都沒能想到,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再與溫酒相會……不,他出現在這里,不也該是情理之中的嗎?

他還是那襲長衣,宛如翩翩公子。簫笛在他手中,像是一截兒新鮮的竹子,青翠欲滴,與這廣袤的朱紅格格不入。他是何時來到這里的?他是方才趕來,還是已經恭候多時?寒觴和問螢都不知道,因為他們無法察覺他的氣息。

他們本該無比熟悉的氣息。

「溫酒……!」

寒觴多少有些心神擾亂,畢竟這是他與溫酒闊別多年後的第一次相會,而問螢在這之前已經見過他了。比起寒觴,問螢似乎顯得平靜許多,但要說沒有一絲波瀾是不可能的。溫酒輕輕將樂器挪開唇邊,極月君也較為配合地停了手。這家伙要說什麼?

「問螢……你真是不小心。」他溫吞地說,「你將我送你的餞別禮弄丟了。但,這或許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所以我們在這里重逢。」

問螢有些無措,臉上微微發燙,她期望在這荒漠的映襯中不那麼明顯。確實,她弄丟了那枚瑪瑙雕琢的塤,而如今溫酒已經知道了。它與那簫笛本是一對的。本來若不會再見,她倒也能斷了念想。如今溫酒又出現在他們面前,多少讓她有些動搖。

那麼多年的感情,怎麼會說散就散了呢。

「你來做什麼?!」

這一聲驚叫反而讓狐狸兄妹清醒了些。他們看向聆,她有些慍怒地質問著這位不速之客,這讓問螢有些感激。聆一掃之前的膽怯,頗有些咄咄逼人地嚷著︰

「你是故意來惡心你的兩位舊友麼?你避了他們這麼多年,他們又尋了你這麼多年,而事到如今,你還有臉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我不知你有什麼苦衷,我只知你讓我現在的朋友難過!青梅竹馬的情誼在你眼中竟可以如此廉價,我真替他們感到不值!」

這是多少帶著情緒的發言,絕對算不上理性,也與平日里多方思索、多方顧慮的聆大不相同。但看得出,她是真的生氣了,這種憤怒甚至讓她暫時忘記自己正身處危險的戰場。但這架勢竟讓溫酒微微一怔,隨即淺笑一聲。

「真像你姐姐……不僅是模樣,性子也有幾分相仿。若說不是血脈相連的親姐妹,還讓人有些難以置信呢。」

「你少在這里轉移話題了!」她似乎更生氣了。

面對溫酒的救場,陶逐好像不是那麼領情。她埋怨道︰

「真棒,你若是再來晚些,不知我和我兄長還能更狼狽到什麼地步。」

「那真是抱歉啊。我那邊也出了些狀況……那兩人就要把藍的老家掀了呢。」

「我才不管他。」

「什麼?!」聆驚呼,「阿——謝轍和凜天師他們怎麼了?」

溫酒輕輕搖頭,這樣回應︰「你大可以不必這麼緊張。若只有他姓謝的一個,我倒還有招架的余地。但那位凜天師,道行很深,我也是陷入了有些尷尬的境地。對他們來說應當是個好消息︰我沒能阻止他們,所以才逃到這兒來。不過,也可能是妨礙到你們的壞消息。」

「別跟他們廢話,就這樣解決掉他們好了。」陶逐幽怨地說,「斷臂之仇,我可結結實實地記到了今日。」

溫酒卻再一次搖起頭來。

「陶姑娘,您可別忘了,這並不算在我們的工作範疇內。來到此地,是出于我個人的意志……您也一樣。想來,你其實並沒有接到無庸藍駐守結界的任務吧?」

陶逐明顯地怔住了。溫酒卻不留情面,繼續說道︰

「你在這里,就像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妄語正藏在什麼地方,怎樣找他最快。不過為了調動這些偶人,你姑且是與他打了招呼,他並沒有表態,你才當默許的。你來猜猜看,為何他什麼都不說呢?」

「我、我怎麼知道?」

「嗯……實際上我也不夠清楚。但硬要說你在這里的原因,或許,我倒能猜出個大概。哎呀,當著各位客人的面,是不興說的,那便為你保留一份神秘罷。不過若說最淺顯的,當是你賊心不死,仍覬覦著那位姑娘的手臂。畢竟,那是除了歿影閣之外,世上唯一殘留著鬼仙姑影之力的地方……」

「什麼?」

幾人一愣,沒有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但他們都感到一絲不安。溫酒也不賣關子,坦誠地告訴他們,說︰

「鬼仙姑已經死了。」

「怎……」

聆回過頭,看了極月君一眼,他默不作聲。

「這、這是真的嗎……」

不斷地有人死去。

不斷有幫助他們的人死去。

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嗎?老實講,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走一條怎樣的路。腳下雜草叢生,眼前荊棘密布,回首曾一往無前的道路,直到現在才察覺其危險。盡管最開始,他們的本意都不是如此。一路走來,他們都不曾拒絕本不屬于他們的任務。

但誰讓他們就是這樣的人呢。

寒觴再度看向溫酒,眼神是那樣堅毅,先前的迷惘好像只是一瞬的幻覺。

「你若不想說,我便不要這個答案了。這便是你我選擇的道路,我只需接受它。」

「……」

溫酒的表情收斂了些,他大概沒料到寒觴會這樣回答。但他很快重新勾起嘴角,笑著說︰

「你真是變了許多。時至今日,我仍感謝你,心中仍認定你是我的師兄。只是……想來我已經沒有資格,坐在你心里師弟的那個位置上了。很遺憾。但我知道,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多說無益……繼續被我打擾的戰斗吧。」

一瞬間,他的樂器又湊到了嘴邊,極月君立刻撫琴,就好像他親眼看見。如月君的行動變得十分僵硬且不受控制,那動作就好像是一只牽線木偶,而上方卻有兩人在爭搶絲線。她的動作雜亂無章,甚至連正常地邁出一步都做不到,這與之前的行雲流水大為不同。

看來溫酒是有意針對極月君了,必須要想別的方法擊潰陶逐。在能作戰的人之中,若要打亂溫酒的節奏,只能讓寒觴去做他的對手。但這未免還是有些殘忍,對寒觴來說,這仍是手足相殘的戲碼。雖不是做不到,但如此一來,要對付陶逐的便只能是問螢。在剛才的戰斗中寒觴多少有些察覺——有幾次他確實近了陶逐的身,只是失手了。他分明看到一些不該屬于她的、郁藍的光澤從她的皮膚上掠過。

「我猜,無庸藍給她下了咒令。」他對其余三人說。

「怎麼會這樣?」問螢像是被嚇到了,「這、這不是只有大妖怪為了控制小妖才這麼做的麼?這是不平等的契約。雖說許多妖怪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強,不惜依附于更厲害的大妖,成為他們的眷屬來獲得力量……但這也會限制自身。她怎麼會干這種作繭自縛的事?」

極月君一面彈琴,一面說︰「你們也听到溫酒說,這是她自己的行動。不知他是否有意透露出這個信息,但由此可以判斷,她除了覬覦葉姑娘的鬼手,還有其他目的。她自願來阻攔我們,也明顯地暴露了妄語,而他並未阻止,很可能也是請君入甕的一環。拋開妄語不談,單從陶逐的角度出發,她很可能有什麼自己的打算,而這是妄語有些在意的……」

陶逐實在不給他們閑聊的工夫,看得出她迫切地想解決掉眼前的障礙。她與陶跡一同發起進攻,寒觴與問螢及時招架。戰斗重新開始,慌亂又重新浮現在聆的心頭。她真希望自己能做點什麼,可時至今日,她還不能靈活使用鬼手的力量。不,他們也不會希望她這麼做的。正如神無君所言,若受影子影響加劇了侵蝕,她整個人都有失控的風險。

場面混亂極了,靜謐的朱砂漠迎來了如此喧鬧的一晚。或許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但在這之前與之後,都有著堪稱漫長的時間。紅彤彤的沙地上落下無數腳印,妖怪的,人的,死人的。寒觴和問螢都越來越疲憊了,他們真不知道這女妖是哪兒來的力氣,即便分出精力控制另一個存在,戰斗力也絲毫不輸從前。但在拉鋸戰的過程中,他們也更加證實了那個猜測——她偶爾出的手臂上,的確烙下了妄語的妖紋。

為什麼要做到這一步?

事已至此,答案無法從她口中得到。同他們一樣,既然這是她所選擇的路,為此負責便是。她的妖力源源不斷,她的精力仍然充沛。即便她已是那般披頭散發、風度盡失的模樣。她或許還有余力,但她的精神已經岌岌可危,就好想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來到此地的家伙盡數鏟除,一個不留。

再一次躲過陶逐的猛攻,寒觴覺得自己要上不來氣了。真是的,這家伙到底還有多少余力?看著眼前真切生長的、雜亂無序卻粗壯而猙獰的枝條,他與問螢打心底覺得這女妖徹底瘋掉了。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連一個瘋子都打不過。

不給他一絲空閑,她又攻上來。這次是披荊斬棘的陶跡,他完全不受植物的阻礙,切開幻覺一樣輕易。他身後,眼楮殺得發紅的陶逐惡狠狠瞪著二人,竟讓問螢有些不敢上前了。

「可惡——」

這時,傳來一陣空幽的女聲。

「陶逐!看這兒——」

那一刻,她瞳孔驟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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