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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回︰疑塵暫定

尹歸鴻看著他,眼里甚至連疲憊也不屑于表露。他竟笑了一下,卻因恢復了凡身,嘴角裂開的痕跡使他一陣刺痛。那道傷疤大約永遠也無法恢復,但他已不在意。

「說這麼多又有什麼用呢?顯得你很尊重我,是嗎?」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如蛇的嘶鳴。

「你本該平凡地度過一生。」

尹歸鴻又想笑了,但他懶得開口。而就在此時,朽月君的身影穿透了一旁火焰的屏障,安然無恙出現在幾人面前。他們各自都攥緊了手中的兵器,對于這個突然出現的妖怪有著十足的警覺。但他只是無所事事地漫步到神無君附近,雙手抱著臂說︰

「就這樣輕易地對別人的人生指指點點,可不像你的作風啊,陰陽往澗。」

「用力量和語言蠱惑人心,唆使別人走上不該走的路,倒很有你的作風,紅玄長夜。」

「你又憑什麼覺得,若我未曾出現,他就不會走上復仇的路了?」朽月君微歪過頭說,「若是那樣,他恐怕窮其一生也無法與你為敵。你不覺得很不公平麼?我只是借給他了一些力量,好讓他能出現在你的眼前——說出他的訴求。我相信你不會不知道,在你清洗了左衽門,走著行俠之路的這些年來,又有多少人在無辜的地方默默死去。啊,這是必要的,也是沒辦法的,對吧?你也一定這麼覺得。當然了,我沒有反駁你的意思。只是我在想,將這樣真切的血淋淋的例子擺在你面前的話,沒有心的你是否能稍微有所觸動呢?」

神無君並未被他的語言激怒。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說︰「那真是遺憾。即便你做到這個份上,我仍不覺得這值得什麼探討。沒有誰生來該被復仇的使命綁架。」

沉默不語的尹歸鴻終于再度開口。他的力氣不剩太多,但此時,他很樂意將此拿出來與這兩位他都不怎麼喜歡的六道無常辯論一番。

「所以,我的家人就活該被殺,我就該放下這些獨自苟活?你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

神無君微張了口,本想說些什麼的。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人和很多人的故事,包括自己。什麼有心無心的……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就沒有對與自己有仇的左衽門動手。但那是什麼原因呢?他自己也忘記了。只是直到今日,左衽門為了「行事方便」也已被他緩慢滲透,甚至可以說掌握了最高的執行權。但這是為了爹娘,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蒼生,誰知道呢。這一切,自己好像也沒什麼話語權,他便懶得說了。說話很累,解釋很累,比打架還累。

朽月君走到尹歸鴻面前,蹲,一手與他同攏在燼滅牙的刀柄上。

「我知道的——你的矛盾,你的猶豫,你的掙扎,所以才選中了你。你的養父,那個救了你的年邁的老獵人,不讓你打探消息,也正是想讓你‘度過平凡的一生’呢,但他也不曾明明白白地對你說出口,他清楚你若是知道了,便永遠不可能善罷甘休。但如此一來,你便更不能讓自己對一切視而不見,仿佛這樣就對不起他的隱瞞。你被世俗教化了,不過,神無君可沒有——他向來是特立獨行的不是嗎?」

說罷,他又站起身,將目光投向神無君,手中還與尹歸鴻一同握著刀柄。

「那麼,你又與無庸藍有何區別?」

他另一只手抓到了風雲斬的劍柄上,再看向謝轍。

「你又與尹歸鴻有何區別?」

你們與惡使有何區別?

「強詞奪理!」問螢怒氣沖沖地說。

「任何人,都有成為惡使的可能。只是看你人性中的惡,是否能在恰當的時機萌芽,又在恰當的時機凋亡、腐敗、發酵。誰都可以當善人,誰也都可以當惡人。與生俱來的,只有人類活下去的本能。雖然渺小,但掙扎起來的樣子也很努力,不是嗎?我自被賦予人形的很早之前,就開始喜歡這精彩紛呈的人世間了。」

說罷,他從尹歸鴻手中別下風雲斬,猛地丟向謝轍的方向。他沒料到,急忙抬手去接,好在不至于眼花抓到劍刃上。

是對家人的愛與責任讓你走到如今這般田地,讓你成了妖怪,成了惡人。

這句話是應該說出來的嗎?

但不論如何,朽月君和神無君都沒有說出口。

一個不想,一個不能。

「我在與他戰斗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了不屬于他的意志。」神無君看向朽月君說,「我不是說邪神的意志,而是……本該消失的死者。這些年來,我本當記不清他的刀法了,但在他的身上重新得以展現時,我卻立刻意識到,他被另外的思緒佔據了身軀。」

「哎呀,這可真是太精彩了。怎麼會有前世的記憶不曾消亡的事呢?還是說你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仇恨太過深刻,即使到了這一世也不願意放過你呢?」

「不論再怎麼復現原本的記憶,死人就是死人,誰也不例外。」

「唉,無心之人可真無情啊。」

「業火的心髒,就能說明你有一顆多溫暖的心嗎?」

「但它永生不滅。」

算得上是咄咄逼人的對話。尹歸鴻將雙手都放到燼滅牙上,用力撐著自己起來。人們再度警覺了一下,又都不禁感到自己有些神經過敏。他確實已經不能再戰斗了,其威脅程度還不如那個身著紅衣的妖怪無常來得更高。

很難說他的雙眼中是否還有斗志,但毫無疑問的是,那如死士般視死如歸的光芒一刻也沒有消失。

「那你在等什麼?對一個垂死之人,還有多少笑話可看呢?」他說著。每一次唇齒的開合,都牽動著臉上那橫向的、狹長的傷疤。「動手啊。就像十多年前一樣。」

「我沒有親手殺害你任何一個家人。當然,我不會借此說我的手有多麼干淨。」神無君將刀收了回去,又說,「殺死你的人,也不該是我。」

話音剛落,一道漆黑的、尖銳的影子突然貫穿了尹歸鴻的心髒。緊接著,影子的尖端就炸成數個分支,如無葉的樹冠,凶惡地擴散到他的血肉之軀上。當影子的凶器被抽回去時,他的胸口便永遠留下了一個漆黑的洞。

他仍站著,身體卻開始潰散。從那樣的胸口中,一點點地向外擴張,化作黑色的粉塵,直到整個人都

被虛無吞沒。燼滅牙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消失的人影之後,出現的是滿目憎恨的聆。

沒有人知道曉是如何迎來自己的結局,但在這一刻,問螢感到一種怪異的釋然。

終于都結束了,對吧?這一切……

影子退縮回去,重新回到聆的手臂上。它消散了,于是她的手看起來與普通人無異。朽月君微皺起眉來,語氣變得不討人喜歡。雖然他從未討人喜歡過。

「真是……從那個女人那兒獲取了不得了的力量。」

生怕他有什麼歪心思,謝轍立刻跑到聆面前。沈聞錚注意到,她已經沒有一開始那樣恐懼,這樣的力量也暫時能得到控制。但朽月君對他們一點兒興趣也沒有。他走到尹歸鴻消失的地方,撿起地上那柄燼滅牙。

「你不能帶走它。」神無君說。

「這不是你說了算的。」朽月君笑道。

「我還不清楚嗔恚與你是否在風雲斬上動了什麼手腳。」

「你猜?」

多麼令人生厭的態度。但這話說得謝轍心里發慌。即便如此,他還是沒有放下手中的劍。較遠處的寒觴和問螢也多看了幾眼,單是這樣似乎瞧不出什麼問題。朽月君只是左右打量著燼滅牙,一副「物歸原主」的安定的樣子。對于其他人,他看也不看一眼。

「好了,你們走吧。善後的事就交給我了。」

神無君看著他,雖然表情說不上狐疑,但定是帶著幾分不信任的。其他人更不必說,臉上寫滿了猜忌。別又想動什麼歪心思吧?

「看我作甚?再怎麼說,我也是六道無常,若該干的工作不干,早就飯碗不保了。趁現在你們要滾還來得及。這里的‘人’就交給地獄火來處理,免得你們覺得這也算殺生,髒了你們大善人的手。放心,一個也不會漏的。真以為憑你們幾個收拾得住書中跑出來的妖怪?若不是我在外面守著,有東西溜出去禍害你們也不知道。」

不等誰再說什麼,神無君對他們說︰

「我們走。」

雖不知神無君是否相信了他,但在某些方面,或許他們六道無常更了解彼此。既然神無君也這樣說了,他們連忙相互聚在一次,從火勢薄弱的地方匆匆離開。朽月君獨身一人站在空地上,周圍的火愈燃愈烈,很快變成猩紅如血的顏色。

從高處俯瞰,整座鎮子像是燃起了一朵綻放的火蓮。很快,火勢相互連接,成了一片熊熊火海。瘋狂的火瘋狂地燒著,連「人類」尖叫的聲音都完全消融在 里啪啦的火勢中。大火連天空雲層也照應成炙熱的顏色,如真正的晚霞一樣,靛霞鎮迎來了屬于自己的暖色。

赤色的霞將不會在這里最後一次呈現,靛霞鎮的名字也不再真實。

即便已經跑了很遠很遠,聆回過頭,仍能看到那灼灼燃燒的鎮子,它明亮得仿佛令任何陰影都無處遁形。錯亂的火光中,有人站在高處,隨意地將一枚環形的東西拋起來,又接住。反復數次後似是覺得無趣了,便抬手一丟,將它投到漫漫火海之中了。

也許再不會有人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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