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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回︰重溫舊夢

「你準備追著我到什麼時候?」

這或許是在「那樣的事」後,溫酒第一次正面直視著他曾經的未婚妻。

兩人的視線直直對上了,這一刻,竟令問螢感到錯愕。

她當真不知自己在茫茫人群中察覺到的,完完全全就是溫酒本人。在追擊的途中她也並未被情緒沖昏頭腦,她也思考過,這是一個陷阱,一個誘餌。說不定,這只是個沾染溫酒氣息的什麼人,甚至傀儡,反正不需要是他自身。

但當她完全確認這就是活生生的溫酒,鐘離溫酒時,她便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樣的追逐已經持續了數天,她幾乎滴水未進,支撐著她正常活動的力量早已經消耗殆盡,現在讓她得以站在這里的,是身體對妖力的燃燒。這對妖怪來說是很正常的事,不如說大多數妖怪都是運用這樣的方式生存——以種種方式大量獲取妖力,再緩慢地燃燒以維持生存,或為下一次屠殺與吞噬做準備,後者需要你更強大……對一部分妖怪而言,像是人類一樣從簡單的食物里汲取營養,不去消耗自身的妖力,是很可笑的行為。

既然有這樣的能力和力量,為何不加以運用呢?他們不會理解。就像,問螢不理解明明可以憑借浮于表層的方式維持生存,不必一天到晚打打殺殺的。她雖然是個妖怪,雖然與大多數人類,和已經融入人類生活的妖怪相比,仍具備原始而強烈的妖性——但她終歸還是更喜歡和平。

或許現在,到了某種不得不交鋒的時刻。

天色暗沉沉的,黃昏已逝,隨時會迫近黑夜的暮色令人惶恐。兩人就這麼站在原野上,中間隔著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距離。這里沒有任何掩護了,只有荒蕪的空地。冬天是那麼冷,在沒有遮蔽物的荒原上,寒風肆意馳騁。

問螢的頭發凌亂地在風里擺動,像是想要掙月兌束縛的雪。

「回答我!」她的聲音穿透冷風,「倒是你要逃到什麼時候?」

「我從未逃過。」溫酒平靜地說。凜冽的寒風里,他烏黑的長發也隨風擺動,與前方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你為什麼要避著我?躲著我?我向來不想做糾纏不休的女人,我就想問個明白,究竟是什麼讓你選了如今的道路?我也不想逼問你,讓你去回想起傳言里的那天——你離開的那天!可你該給我說個清楚,說個明白!你若能做解釋,能讓我信服,我便不再糾纏!」

「我知你不是什麼糾纏不休的女人……這麼多年,你沒什麼改變,我甚是欣慰。」

「你已經不再有資格對我感到欣慰什麼的了。」問螢搖了搖頭,「我原本以為,這之中有什麼隱情……或許真的有吧。但是我已經不能原諒你了,你為無庸氏做事,而他們又是那樣一群——混賬!」

望著緊咬牙關、面目幾近猙獰的問螢,溫酒只是淡淡地回應︰

「這話可真不好听,但我不會反駁你。我唯一要糾正的,便是我並非為無庸氏做事。我所幫助的,只有無庸藍一人。」

「他是混賬中的混賬!」

「我依然不否認你的評價。」溫酒淺淺笑了一下,「你還是同過去

一樣武斷。你說的不對也不錯,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確是一個十分強大的家伙。不論是作為人類,還是妖怪。」

「你何時變得這般趨炎附勢了?!」

「你要這麼理解我也不打算辯解什麼。不如說,我應該承認。我的確需要一個足夠強大的盟友,來達成我的目標。既然你追到這里,我也該拿出點時間說明。我們姑且算得上是朋友吧?就目前而言。他有他的理念,我有我的追求。至于是什麼,為什麼,怎麼做,是我們個人的事。我們雙方也都心知肚明,自己的目標或許並不相同,但在前往目標的路上,都少不了對方的幫助。至少,有了會更方便。」

「你有什麼樣的理念?又有什麼樣的追求?這麼多年,我竟一點也不了解你。」

「我們畢竟是闊別多年……妖與人,都是會變的。」溫酒重復著,「都是會變的。」

「你想變就變罷——你已經變了。」問螢眼邊感到一陣酸楚,「我知道過去的你許是回不來了。我喜歡的,怕也只是過去的你。」

「是了,你不喜歡我。」

說這話的時候,散亂的頭發讓問螢看不清楚溫酒的表情。但他的語氣是那樣平常,就好像敘述的是別人的、無關緊要的瑣事。可她仍感到一陣心悸,像是被揭了老底似的。可自己分明已經承認了不是嗎?她又在在乎什麼?她深吸了幾口氣,冰冷的風讓她的意識清醒許多。接著,她穩住了情緒,順著溫酒的話說了下去。

「我是喜歡過你的,但我很抱歉。你若是變了,我便不再喜歡。」

「嗯,你喜歡的不是真真正正的我本人,不是變成什麼樣,你都喜歡的那個人。」

「這難道有錯麼?」問螢真不明白,「我樂意喜歡誰,都是我的自由。」

「別誤會,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不如說,我覺得你的選擇反而很正確。從理性的角度考慮,你一次次的冒險雖然有些愚蠢,但終歸能落得合理的解釋。我選擇了與強者同行,而你選擇與人類為友。你倒是比我坦誠,比我清醒。我現在也弄不清,當初的我究竟是真正地……那樣喜愛著你,同你一樣,還是說,這只是一種水到渠成罷了?」

的確,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了他們的關系。一個是寒觴的親妹妹,一個是寒觴的好兄弟。他們互相扶持,一路走來,誰听了這樣的故事,都會覺得他們是天作之合。但就是有些意外發生了——沒什麼,世事難料嘛。雖然听起來有些遺憾,可這不是故事,他們也有自己的人生。活在這世上,就要不斷做出選擇。只是恰巧現在他們各自的選擇,讓他們漸行漸遠。

問螢其實比誰都要明白。

「我要反駁你。」問螢的語氣突然變得堅定,「其他的事,我都當你沒說錯,唯獨你不該拿強者與人類作為同級的什麼來比喻。人類之中亦有強者,你不該從心底里否認他們。」

溫酒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他像是皺起了眉,又像是想笑。這絕不是個常見的表情,不如說打小他們一起長大,問螢就沒見他會這樣子過。他大概是想要嘲笑的。

「不然呢……?」在他說出口的時候,他的

臉徹底陰了下來。「人類都是無可救藥的東西。再怎麼強大,內心也是那般骯髒,總想著追求著更大的財富或者力量。既然有這種追求,那就是不滿足于現狀,就是貪婪。那麼,他們就認為自己還不夠富有,還不夠強大。這樣一來,他們不就是弱小的嗎?每個人都是如此。」

「你怎麼能這麼說?!那些曾經幫過我們的人,你都忘了嗎?!」

問螢失聲大喊,她今天還沒這樣情緒激動過。因為溫酒的話實在太令她匪夷所思了。

「……你該不會忘了,人類曾經對你的家人做過什麼嗎?」溫酒沉著臉說,「我看你是和那群人類相處太久,忘記了他們的本性。我不否認,在我們困難時,也曾經接受過許多人的幫助——但那是因為他們以為我們是人!若是以妖怪的身份,一百條命也不夠死的。你忘了你與寒觴的遭遇,我記得,我還記得我爹我娘——記得一清二楚!我也曾以為,人類是分善惡的,世上一定有真正善良、真正正直的人。我還以為,那時我與寒觴的師門也……」

他的聲音不大,卻語調激昂。他的情緒有了真正的變化,問螢感到一陣費解。就因為她提到了人類嗎?溫酒的過去……的確會讓他對人類留下不好的印象。可是,有著相似經歷的寒觴已經看得明白,還引導他們兩個學會正視,學會放下。問螢已經做到了,可是難道溫酒沒有?他分明不是也……莫非他一直都不曾放下,只是為了給他們面子而裝作無事?

這樣的話,對三人來說都未免太不公平了。

問螢徹底哽住了,她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她有理由懷疑,在師門中一定發生了什麼。那一天,他的兄長在泛著熒光的海岸上暈厥,獲得了海洋深處而來的、不知火的力量。但在他所不知道的那個地方,溫酒將他們的師父親自殺害了……這之中有什麼聯系?他本來是要赴約,要與寒觴見面的不是嗎?

這十年來,溫酒又背負了那麼多罵名,不論他是否應該承受——罵名也的確都是人類附加在他身上的。她還是不知溫酒想干什麼,她只知道,他們的路早已走到了盡頭。

她今天才探出頭,切實看到那漆黑一片的深淵罷了。

恍惚間,問螢忘記了自己究竟想追求什麼答案。既然他並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不知道自己在意什麼,不知道自己的朋友都是怎樣的人——也不屑于知道,那麼,這一切當真就無話可說了。不是因為這些事本身,而是因為他的態度,已經傳達了許多「不可」。

不可為,不可追,不可問。

那……就這樣罷。

「你可以回去了,回到你的兄長與朋友們的身邊。」他的語氣又溫和起來,「替我向他們問好。這一次,我不刁難你,但若是再有下次,便不那麼簡單了。我們都有自己的立場,都有自己要做的事。願我們好聚好散,別再妨礙彼此。啊,當然……這話對你說也沒用。」

「我知道了。」問螢的聲調冷靜得可怕。

「讓你那位人類朋友……小心些。另外,送給你一樣東西,作為我們的餞別禮吧。」

方才垂下頭準備離開的問螢默默回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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