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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回︰重溯故日

這里並不方便,隗冬臨朝著離開鎮子的方向走去了。她的步伐看上去依然穩健,像個普通人,但問題恰恰出現在這里。她的步伐不該是普通的,能讓人听出腳步聲的。她有著極深的內力,舍子殊知道。

那個方向是子殊來時的方向,畢竟這里是鎮子的邊緣。她決定跟著隗冬臨暫時離開,盡管理由似乎只是「若是自己的朋友不會坐視不管。」她必須承認,葉家的兩個姑娘,甚至包括忱星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了她的行事準則。

離鎮子足夠遠,也足夠空曠了。這里沒有人來,只能遠遠見到鎮子的輪廓。這段距離大約是隗冬臨願意走的最遠的距離。她拿起封魔刃的刀柄,連帶整個封魔刃都抽了出來。仿佛劍鞘與劍柄是完全連在一起的,從鑄造伊始就是一體。

她抬起封魔刃,在空中輕輕揮舞著。空氣的流通似乎受它的指引,靈場也能被切割。舍子殊能察覺到,她在無形中創造了某種特殊的靈流——或者是,「取出」了什麼。天空中出現了一絲黑色的裂紋,那恐怕是尋常人看不出來的。緊接著,裂痕突然張開,像一只巨大的眼楮——里面甚至有一種靈力凝聚的「瞳仁」,它的顏色難以言喻,但一定是存在的某種東西。它太清澈,像是純粹的水,于是這巨大的眼楮當真溢出「眼淚」。

但那不是真正的水。

某種像是水的擬態之物從天而降,綢緞一樣纏繞在封魔刃上,順著隗冬臨高舉的手臂蜿蜒而下,縈繞在她的全身。在這種「假水」的沐浴下,她身上的某種污穢之物被洗刷干淨。她的衰弱,她的傷痛,她的疲憊,在頃刻間消散不見。她那冰制的面具似乎也變得更加清澈了,現在子殊才意識到,方才這部分似是有些暗紅的,像是面具之下有血溢出。但那些雜色已經消失不見,她的氣息也重新歸于平穩。

舍子殊好奇地伸出手,指尖在這靈力的流動中感到一種別樣的溫柔。這力量安撫一切,連她自己的身心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洗滌。她很難形容,但,似乎全身都變得輕快許多。

「這是……」

「天泉眼,我應該說過。」

「喔。」

「你不是為它而來,也不是為封魔刃而來。」

「我只是路過此地罷了。」

「你要去哪兒?」

「我不知道。」舍子殊老實地說,「江湖這麼大,走到哪兒都是一樣的。你呢?」

隗冬臨沒想到她為何會反問自己,但她並非沒有答案。她聳聳肩,無謂地答道︰

「我在找一些東西。」

「什麼?」

「我可沒完全相信你。」

「任何人都不會完全相信另一個人,」子殊看了她一眼,「不過,你的目的不難猜。」

「你說說看?」

「尋找拔出封魔刃的方法吧。」

「……嗯,這意圖確乎是很明顯了。」

「你拔不出它。你若做得到,你便是霜月君了,這我倒是知道的。」

「是了,我不是。」

聊著聊著,她們便重新回到鎮子。穿過這片狼藉之地,她們來到了喧囂熱鬧的地方。不少人好像在議論什麼,似乎與突然發生的躁動有關。但隗冬臨有一頂草帽,雖然看上去有些違和,但總的來說在人群里也不至于那樣

突兀。舍子殊跟著她,也不知為何那樣自然,兩人就像是相識多年的朋友,一並游街罷了。

只不過她們的對話並不那樣親昵就是了。

舍子殊問她知不知道成為六道無常意味著什麼。隗冬臨的答案出乎意料︰她不在乎。不論是在誰手下做事,成為人類還是無常鬼,亦或是妖怪,都不重要。她認為自己的存在形式對她的心境都無所影響。她自始至終想要追求的東西都很簡單——那便是極致的武學。

「成為妖怪,就意味著會使用妖術吧?靈力到了妖怪身上,不就是妖力嗎?妖怪的身軀對妖力的使用掌控自如。可以說,妖力就是他們的武器。你若成了妖怪,那不就意味著武學並不重要了?即便你知曉天地間一切武功的路數,或許也能被妖力破解。」

隗冬臨的語氣似乎有些嘲弄,這相對于她冰冷的面龐而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她應該沒有感情才對,仿佛任何一點情緒在她這里都不同尋常,這便是人們刻板的印象。

「哈,你似乎過于迷信妖力了。如此听來,你確實不像個妖怪。你若是妖怪,便知道妖力的局限了。的確,妖術、法術……這些無形之力能做到的太多,相較之下,武學像是應當被時代拋棄的東西。但我認為——有局限的東西,才有突破的可能。」

舍子殊滿臉都是疑惑。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也是自然。你可知在過去……武學在江湖上甚至受到嘲笑。人人都想學習法術,人人都想成為陰陽師。這個故事,還是我的父輩告訴我的——人們很快發現,並不是所有人都具備修習法術的條件。有些人生來靈力高強,是個妖怪都想吃掉他們。但是這樣的人並不都適合成為陰陽師,因為有些人……無法將它們使用出來。」

「啊,是有這樣的人。」子殊立刻想起一些人,「我認識。」

「有沒有是一回事,會不會用是一回事。回頭懂行的人說,‘你家孩子靈基不錯,是根修習陰陽術的好苗子’,大約只能信前一半。有的人學起來太過困難,需要非同一般的指點或者不同尋常的經歷。否則,終歸只是中看不中用的擺件。」

「這麼說別人,似乎有些過分。這話應該會傷害一些人的感情。」

「那又如何?」隗冬臨聳聳肩,「良藥苦口,好話難听。難道因為有些話听起來傷人,就不讓我說了不成。」

「好像也不是這個道理。」

「那不就得了?總之……人們總覺得自己是特殊的,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先是打出生起覺得自己爹娘是天是地,到後來才發現,他們終究也是普通人。這一點我倒是很有發言權。」

「听上去你有著不得了的經歷。」

「算不上吧。我一介女流,從小就不被家里人看好。我想,我便用拳頭說話的好……但終歸還是捅了婁子。我才意識到,我個人的強大根本無關緊要,周遭的人,尤其我的父輩,即使拳頭硬,態度軟,到頭來什麼都做不成。」

「可這江湖就是這樣,」子殊說,「所有人都很難做自己,我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每個人都被裹挾著前行,去往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是啊,所以規則應當得以改變。」

「……這就是你想成為六道無常的理由?」

「我說過,我不在乎我是什麼,我只需要做出改變。」隗冬臨淡然地說,「但就像你說的,成為六道無常或許是一種途徑——但這並不是我需要封魔刃的目的。我只是,需要一個能與我的武學相稱的武器。」

「那,你剛還想說什麼?你似乎沒有說完。」

「嗯……是。然後,要意識到自己是個普通人吧。天資聰慧的人只是少數,更多人都平凡無奇。想想看吧,練武若是身子骨差點,還能多鍛煉鍛煉,強身健體。畢竟強健的體魄絕大多數都能靠自我的努力得到,靈力這種東西……哈,隨緣吧,人類本就不是靠靈力存活的物種。當人們終于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凡夫俗子,便會老老實實地回歸生活,該干什麼干什麼了。但這個過程……倒是漫長,畢竟人類總喜歡空想。我很早便意識到這點,知道只有自己足夠強大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所以你很快選擇了習武之路?」

「是。而且我沒得選——畢竟家里就是開武館的。我只是在這條路上領悟許多。」

「你也不是一般的人呢。」

「我小時候資質平平,但比任何人都要刻苦,才有了如今的成就。我的爹娘對我沒有太多期待,我變成如今的樣子,靠的是自己。然而最重要的一點,許多人都做不到︰那便是意識到自己的兒女只是平凡人而已。我在我家的、別家的武館里,見過許多人對自己的孩子抱著過頭的期待,盼著他們成龍成鳳。我也發現……有些人不是真希望兒女有什麼出息,只是想讓自己臉上有光。有些鳥飛不起來,便下個蛋,指著雛鳥以後能躍上枝頭,化身鳳凰。他們不僅盼著兒女飛黃騰達,還指著這鳳凰帶著一家老小雞犬升天。」

「……雖然沒有見過這樣的人,但你說的情況,我似是能理解的。」

「人人都很普通,但人人都不覺得。我啊,很早前就承認了自己的平凡,所以才要加倍努力。我選擇了最適合人類的道路——武學。當然,法術我也有所涉獵,只要能將二者巧妙融合,便沒有破不了的局。有一點你說的沒錯︰純粹的武學奈何不了法力高強的妖物。」

舍子殊微微一怔︰「唔……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將法力與武學相互結合,這樣一來,便能所向披靡、無所畏懼。」

「差不多吧。」

「那麼封魔刃的確是最好的選擇了。」舍子殊看向那柄脅差,「畢竟是修羅的武器。」

「但是……它不完整。」

「因為它不能抽出來?」

「不,它就是——不完整的。它該是一柄長刀。」

「另一部分在何處?」

「我知道它在何處……但,我暫時沒有拿到它的打算。」

「這又是為何?」

「沒有合適的刀匠。不如說,能修復它的人……江湖上幾乎找不出來。哪怕是當年鍛造六道神兵的前水無君,也很難將其復原吧。」

「是麼?那真是遺憾。」舍子殊配合著說,「你與我說這麼多不打緊麼?」

「我的話通常沒這樣多……但是,既然你幫了我,我也沒什麼可報答你的。我本不需要你的幫助,所以——與你多說兩句,便是當作答謝了。請原諒我的自作主張。」

「也沒什麼,听這些倒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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