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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回︰日消影長

在這個沒有時間概念的地方,葉聆不知走了多久。

聆覺得很累,很困,也很餓。隨著時間的流逝,饑餓感愈發強烈,讓她的胃里像是有火在灼燒。之前那些少得可憐的生米早就消化干淨。她當然也很渴,卻絕不敢飲下葬頭河的水。然而,距離真正的死亡還有很長的距離。舍子殊陪著她,她說在這樣的地方生者不會迎來真正的死亡。聆現在的狀態,接近于在人間游離的餓鬼,白白忍受饑困帶來的磨難,卻求死不能。

終日都是黃昏,沒有一刻是其他的景象。對生者來說空無一物有時是件好事。普通的動植物很難存活在死生之界和現世的接壤處,而若是看到漫無邊際的彼岸花海,那可就離黃泉路更近一步。那自己何時才能回到現世中去?舍子殊只說,當天空的顏色發生變化,也就是有了普通的晝夜更替後,她才回到屬于自己的世界。至于是何時,她給不出確切的答案。

在這段時間里,聆已經發現,這個女子與尋常人實在大不一樣。

她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聆也不是沒有懷疑,會不會這個女子不想告訴她。可這段時間下來,她發覺子殊不像是裝的。這種被世界遺忘的感覺讓聆對她萌生一種特殊的親切。若與一位剛結識的陌生人說自己的私事,她多少不太放心,但在這樣荒蕪的無生命之地,能夠信任的也只有一人,該說不該說的,也都說了個七七八八。在這之前,她已沉默太久。

除了葉吟,關于謝轍與寒觴的事,她說的尤多,薛彌音也不例外。子殊是位很好的听眾,她總是安安靜靜的,在你說話時也總盯著你看——雖然這有點讓人不安,但她終歸是听得認真。在這樣期盼的目光注視下,聆連對薛彌音的愧疚也吐露而出,毫無保留。

「我對不起她。」她說,「我這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

「是這樣啊。」

舍子殊如此回答,便是讓聆感到奇怪的地方了。一般人再怎麼說,听了這樣悲慘的故事,都會說些安慰的話,例如「這都是萬不得已,別再責備自己」之類的。雖然她不會真的因此減少愧疚,但並沒有听到經驗所得的說法,便覺得不太對勁。子殊的確是認真听著,也不曾對她任何話和話中的行為表現出惡意,但就是這種時候,舍子殊會表現出這種古怪的冒犯,像個欠考慮的孩子。想來,她真的是失憶了。

不過失憶也是有很多種的。

「會不會是踫到了頭?我一個親戚就是這樣,七歲那年貪玩摔到腦袋。他只記得一些與熟人相處的片段,卻都叫不出名字……不過不出兩天他便好了。」

「我並沒有明顯的傷。」舍子殊模了模自己的頭,「而且我這樣已經過了很多天了。」

「那,你有沒有被別人嚇到?我女乃女乃年輕時有個朋友,在戰爭時期丈夫和兒子都被抓去當兵。後來打完了仗,其他人都陸續回來,給她的卻是兩人的死訊。之後她就瘋了,什麼事都忘了,別人怎麼解釋她也不會記住。人們見她只會因

為得知真相反復受苦,便不再給她解釋。直到她臨死前,都覺得自己才三十幾歲,丈夫和兒子還在打仗。」

「那你覺得,我像是瘋了麼?」

「也不像……而且若是發生這種事,你大約,也不願意回想起來吧?」

「不會。我既回憶不起當時的悲悸,也不會受到刺激,自然想要尋回其他丟失的記憶。而且現在的我,似乎也不知道悲悸為何物。」

聆面露難色,又對舍子殊充滿同情。就算無法幫她想起什麼,她也希望至少對找到失憶的成因有所助益。聆抓破了頭,終于又想到什麼。

「還有一種情況呢?我還听別人說了,有個四十幾歲的大老爺們,發了高燒就失憶了。有人說是頭天夜里淋了雨,得了風寒;也有的人覺得他是中了邪。」聆竭力回憶著過去曾听過的只言片語,將它們串聯敘說,「等燒退了以後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家人也都忘了,生活起居像嬰兒般一無所知。穿衣一類的小事,都需要手把手地教……」

聆說著,自己沉吟了一陣兒,嘀咕道︰「這樣一想,豈不是成了傻子?」

舍子殊靜靜看著她,似乎有些無奈,又或許,這是聆尷尬之下的幻覺。

「你也不傻……」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對于舍子殊這樣的情況,她所能想到的實在有限,更遑論對這位救命恩人起到幫助了。子殊自然並不介意,她從未指望她解決自己的麻煩。聆不再說話,舍子殊也沒有多少談興,對她的沉默不做打攪,二人便保持著這份安靜,沿著葬頭河畔慢慢踱向前方。

四下籠罩的依然是暖色的暮光,她們仿佛走在永恆凝固的黃昏之中。只有天上緩緩舒展的雲流,提醒著她們並非凍結在時間里。這片特別的空間像她們一樣,在進行自己的呼吸。河面也有重重光影,聆與舍子殊在河畔走著,難免時而瞟上兩眼。不一會兒,子殊注意到了奇異之處。那些影子的顏色遠比天幕的雲要深邃,翻卷舒張之間,亦有自身的獨特韻律。

「河里有東西。」

「什麼?」

聆望向河中,也注意到那些特殊的影子。它們似乎在向岸邊游動,岸上的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帶著警惕,伴著好奇。很快,層層影子擠擠挨挨,漫至河畔。

一個人影站起身來,向二人走近。影子簇擁著她,如她最忠實的信徒。

聆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舍子殊,後者也並未作出反應,也許是像她一樣,還模不清該如何應對走到面前的女人。兩人都不是無事生非的人,在對方展現出敵意前,很難對這位新來者針鋒相對。陌生女人的前發遮住了眼楮,令人看不清表情。按理說,此等樣貌該讓人心生提防,偏偏她的笑容與語氣都分外親切,乃至使兩人模不著頭腦。

「你在這里。」她以熟稔的語調對舍子殊說著,「不錯。你可要加把勁,我被迫在你這里押了很大的注呢。哈哈哈……」

舍子殊略顯迷茫地張開唇,又不知該問些什麼。是問對方的話語是什麼意思,還是對方是否認識自己,知道自己的過去?陌生人自顧自地說完後,她側過頭,笑吟吟地看著聆︰

「你長大了,真好。小時候就是個人人喜愛的小丫頭,如今出落成這般模樣……」

聆仔細端詳著女人的臉,卻絲毫也想不起來。這樣特別的外形,她若是見過,理應記得才是。莫非對方見到自己時,自己還不怎麼記事麼?若是這等的「老熟人」,怎麼會恰好出現在這種地方,與自己相見?

雖然這樣想著,聆卻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多少驚詫的感受。在這樣的地方,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她已經見怪不怪了。但該問的問題還必須問清楚,聆可不想一直稀里糊涂的。

「那個,請問您究竟是……」

「你小時候,我治好了你的耳朵,你興許不記得了。」

鬼仙姑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並不覺得這是件多大的事,被忘記了也很正常。聆全身過電似的一顫,將驚惶寫在臉上。她萬萬沒有想到,早已被她遺忘的恩人竟就這樣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未免也太不真實了。這奇怪的女人,難道真的是……

「您、您真的是鬼仙姑?」

「騙你我也沒有好處不是。」

鬼仙姑咧嘴笑起來,長長的前發在臉上留下大面積的陰影。雖然聆早已記不清她的樣貌,可能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人,都不會是什麼尋常人等。聆在思想上已經選擇了相信,只是表情上還是沒有收回震驚與質疑。

「我來到這兒,就是找你們方便。先來解決你的事吧。」鬼仙姑瞥了一眼茫然的子殊,又接著對聆說,「前些日子,我見到了你的堂姐,是叫葉吟對吧?與你差了一個字。」

聆更加堅信此人就是鬼仙姑了。她連連點頭,連近來受過的苦都拋到九霄雲外,迫切地追問︰「真的?您真的見到她了?!她、她過得好不好?我我、我想……」

鬼仙姑嗤笑道︰「看把你這孩子急的。我算過了,現如今,她應該已經到了——唔,真難說,總之我是來送你去見她的。」

竟然有此等好事!本就激動得連話都不會說的聆全身都在顫抖,表情的變化已經不足以展現她心中的激動。舍子殊知道她激動的原因,卻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之前的確听她講了很多姐姐的事,與故人重逢……應當是值得這般欣喜若狂吧?她記憶中的什麼東西在動,卻沒能讓她真正想起具體的片段來。

可她還沒高興太久,從鬼仙姑腳下延展出黑色的影子,沒有任何本體。它們靈活地投射在聆的腿上,向上爬去,如樹蛇,如藤蔓,如觸須。她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只覺得這些影子有種特殊的力量,在她的衣物與表皮上攀附、拉扯、拖曳。腳下的黑影突兀地擴散,形成一個純黑的空洞。

無措中,她尚未來得及發出尖叫,就這樣在舍子殊略顯驚奇的注視下陷入深淵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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