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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回︰日無暇晷

紫銅寒刃一閃而過,瓷制品的破碎聲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

忱星俯來,伸手撿起一塊碎片。面前被攔腰斬斷的這個偶人,從中空的部分冒出裊裊幽藍的煙霧,很快隨風而逝。將瓷器剛拿在手里的時候,她還能察覺出那種似硬似軟的質感,膠漆似的帶著一種微弱的彈性。但當它內部的靈力完全消散以後,手中所感受到的,只是一塊普通的、堅硬又脆弱的陶片,留著一層薄薄的釉質,與柔軟二字並不搭邊。

「只是個探子罷了,連靈力也沒舍得多給些。」

忱星站起身,看到身後走來一個同樣戴著帷帽的男性。他的步伐太輕了,連忱星也沒有听到。但她沒有太多驚訝,只是接著他的話說︰

「既然神無君在此,那麼這里,一定不算太平。」

「你在這里很危險。無庸氏的人會盯上你。」

「你認得我?」

「我認得你的心髒。」

「隨他們,」忱星直起腰,將碎片丟到一旁,「他們奈何不了我。」

「倘若我說無庸氏的繼任家主就在此處?」

說到這兒,忱星倒是有些驚訝了,不過也只是片刻而已。

「沒關系。我本就會盡早離開……但我可並不怕他。」

神無君走上前,半跪在這破碎的偶人邊。它穿著的衣服與這里的百姓無異,不知是偷哪家晾曬的衣物,模起來還有些潮濕。它是被忱星攔腰斬斷的,織物的斷面也整整齊齊。一頭屬于人類的長發附著在它的頭上,那人類的眼珠不甘地瞪著,睜得老大。現在,它沒有一絲靈力,只是個不完整的擺件罷了,放到哪兒都佔地方。

神無君單手挖出一枚眼珠,在手里端詳片刻,說道︰

「被特殊的藥水浸泡過,阻止了它的腐爛。但的確是人類的眼楮。」

「陶土內部,與表面的釉質,應當也經過了……特殊的處理。在它體內還有靈力時,會軟化,觸模起來,更接近人類的皮膚。」

「你為什麼要調查這些東西?」

神無君忽然發問。這個新問題在這場對話中顯得有點突兀。

「有人雇我。」

他沒有再追問下去,得到這個答案就已經夠了。至于忱星的東家是誰,他沒什麼興趣。不論是想斬妖除惡、行善積德,還是想偷師學藝、為非作歹,都不是神無君現在應該關心的範疇。他眼下的任務是緝拿妄語之惡使,這一點從未變過,此外的一切都輪不到他去關心。他像自然中千千萬萬的捕獵者一樣,一旦鎖定了目標,就絕不會將視線挪到別處。

「這些偶人的工藝……有所長進,」忱星說,「我曾在一個廢棄的村落里,發現大量的胚,尚未經過任何加工,或許只是暫存之地。雖不知是否出自無庸藍的手筆,但二者的差異,已不可同日而語。目前而言,若想區分它們,恐怕只能從語言判斷。」

「它們尚且無法說話,但我想……大約快了。」

忱星思忖一陣,說道︰「若他無庸藍,當真得知什麼令死物開口說話的法術……我倒想學學。世上太多聾啞之人,比他更需

要這門技藝。」

「別想了。他最多用些發聲之物,植入偶人的體內。維持這些傀儡像正常人一樣活動,需要耗費大量的靈力,尋常的花花草草根本無法提供支持。現在,已經有妖物在黑市中被批量買賣,大量人口失蹤的事或許也與之有關。不過後者,是如月君在負責了,盡管她先前的事還沒什麼眉目……人手總是不夠。」

「無庸之罪,罄竹難書。」

即便忱星是這樣說的,神無君也不能完全信任她。從表面上看,二人的對話平平淡淡,一派祥和,實則他們卻各有所思。神無君沒有追究忱星的事,是因為她在這數百年來都安分守己,幾乎不曾參與過一件惡行中去。仙人們尚且做些普度眾生的好事,而依靠法器維持存亡的忱星沒有干些壞事,就已經很不容易。

神無君嘆了口氣,道︰「這些傀儡的行動愈發接近人類,混在人群之中便愈發難以察覺。一旦同人類一樣開口說話,定會引起極大的騷動。那位大人不會憑借這些特征便認定它們屬于新的生命,但已足夠引起混亂,人類是能被輕易煽動的。」

不知不覺間,這個偶人的身體已逐漸消散了。它堅硬的結構開始變得松散,當著兩人的面,一步步崩壞瓦解,如尸體在迅速腐爛。像是一把特別的火將它點燃。它生于烈火,如今又消失在看不見的火中,化作一抔捧不起的灰燼。神無君站起身,不再繼續觀察下去,它們已經失去價值。不多時,地上便只剩幾件破爛的衣物了。

「他還真是一點馬腳也不留下。」

兩人站在一邊,看著地上的破衣裳。神無君抬起頭,看向忱星,又說︰

「你可曾學過易容術?」

「學過,沒怎麼用過。」

「你的容貌經久不變,在每個地界,只能停留十年二十年。兜兜轉轉五百年來,你莫非僅僅一直這樣遮擋?」

「比易容方便。要換上另一張臉皮,扮演另一個角色,會麻煩太多。世間掩面者,大有人在,反倒不會引起懷疑。」

「近百年來,你可曾成家立業,有過子嗣?」

「六道無常何時愛管別人的家務事了?」

即使隔著兩層布料,神無君也能感到她的視線冰冰涼涼。

「我料你也沒有。」

「真稀奇,為人之妻,為人之母,何時成了女人生來的義務?不過是諸多選擇罷了。我輾轉各處,從未久居,不必在意那些風言風語。只是不曾想到,你六道無常也頗為好事。」

「你不必顧慮,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想,憑借法器存活的人,興許也無法將異能傳遞給下一代去。倘若法器的力量能月兌離主體,以其他形式傳播,未必是好事。」

「您真是盡責。」

「說到職責——妄語不會在此地停留太久,」神無君說,「他有自己的目的。」

「我倒是覺得有些奇怪。憑借您的輕功,想追上他並不困難。難道,他神出鬼沒,連你也無可奈何?」

「他走過的地方,會留下麻煩。倘若我稍一疏忽,便會有整座村莊陷入災厄。他們的人會布置一種可怕的陣法

,將一定範圍內所有的生命納入其中,以至周遭寸草不生。」

這的確是駭人听聞的法術。忱星思考片刻,說道︰

「目前為止,我尚未听到類似的傳聞……除了整村都染上疫病的事外。看來您的努力頗有成效,只不過,很花時間。這是影響您步伐的關鍵?」

「算是吧。疫病的事,似乎另有起因。而且,那個法術尚不完整,他們還缺乏一些重要的部分。此法一旦煉成,後果不堪設想,即便六道無常也無能為力。七大法器,應當很容易被盯上,所以才說讓你當心。」

「多謝提醒。但是——您身為無常之鬼,也要多加提防。」

「……何出此言?」

忱星撩起一邊的紗,別在帽檐上。她的神情十分認真,像是有什麼嚴肅的話要說。

葉吟在旅店內等了很久,忱星還沒有回來。她只說自己去補購些常備的藥,不該花這麼久才是。而且听說,鎮子里近來並不太平,所以她連門也不敢出。入了夜,千家萬戶都閉門熄燈,一個接一個進入夢鄉了。她連開窗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驚擾了什麼不干淨的東西。借著微弱的月光,她看到街上出現了一個人影,走得倒是很快。不過他是個男性,也沒有戴帷幔,怎麼看都不可能會是忱星。他……應該是個普通人吧?雖然這麼晚了還在街上走動,讓人看著怎麼都覺得不安。吟就這樣默不作聲地目送他消失在遠處,街道又恢復了空無一人的狀態。她靠在窗邊,微微嘆了口氣。招架不住的倦意令她有些走神。

與可靠的忱星在一起,她並不覺得勞累,思緒也時常被瑣碎的日常佔據,不再將不必要的時間都拿來思念家人。盡管她說不了話,忱星也很少主動開口,但終歸是有個伴兒在身邊。過去一個人闖蕩的日子實在太苦,每次稍受欺負,都會對親人的思念更深一分。

尤其是她的堂妹。

近些日子,她很少再夢到那只火紅的巨鳥,迦陵頻伽,但卻經常在半夢半醒間見到聆的身影。在無意識的海洋里,聆身處一個非常黑暗的地方,一絲光芒也透不進來。就好像她代替了過去的自己,在暗無天日的偏房里受孤獨的折磨,而自己成了自由的金色小雀。可這樣一來,她的心便被自己的好妹妹拴住了,怎麼都無法飛到更遠的地方去。莫非過往的日子里,聆也是這樣,因為掛念著自己才受到了牽絆,連無憂無慮地生活也做不到嗎?她不知道,她像她,卻終歸不是她。自離家的小半年中,比起過往,心中的動蕩被莫名放大了幾分。

忱星回到旅店的房間里時,她以一個很別扭的姿勢靠在窗邊,已經睡著了。她拽著吟的胳膊,將她慢慢拉正,蓋上被子。但忱星自己還不能休息。她拿出紙筆,就著一盞見底的燭燈開始磨墨。她要寫一封信給自己的雇主。

信寫成了,燭火也即將熄滅。火苗掙扎著,像要溺死在燈油里。忱星將某些碎屑扔進燈內,火光變成了陰郁的紫色,桌面的影子扭曲了些。

忱星拎起信紙,又松開指尖。紙飄落在陰影里,隱匿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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