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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回︰風波平地

小縋烏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佘氿在他後方跟著,默默望著他。

嚴格來講,那只是個被稱為「縋烏」的人類孩童。

再怎麼說只是個小孩,記吃不記打。先前雖然遭受過不少次莫名其妙的非人道待遇,但只要好言相勸,給些甜頭作為補償,他就可以將這些暫時拋到腦後。相識了這樣久,佘氿大約模清了他的個性。的確,那人的轉世不論幾經輪回,體現在人類身上的許多特質仍與同族格格不入。唯獨這個年紀的孩子的貪玩、好動、心眼多,倒是在他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

作為一個妖怪,佘氿對人類的態度倒是始終如一,沒有太大變化。既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倒是有點兒大妖們共有的瞧不起。這種感覺,大概就像是人類與一群猴子共處一座森林。猴子之中有討人喜歡的,也有惹人厭煩的,大多數時候不去招惹它們,它們也不太會招惹你。打他還不是佘氿起,他就是這樣樸實地認為,如今亦然。而現在眼前這個毛頭小子在他眼中,就像是只特立獨行的小猴子,上躥下跳的,可佘氿卻分明知道他曾經是人,也想要將現在的他培養成人。

呃,妖怪。那只是個比喻。

近來歿影閣忙得出奇,他也分身乏術,顧不得這臭小子的事。在他忙碌的這段時間,小縋烏又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從結界中出逃了六次。他本就不是個安分的孩子,不僅有許多怪異的奇思妙想,更是在陰陽術上獨具天賦。這都算是好事,但佘氿並不急著在這方面加以培養,他有更重要的目標,也更優先。所幸小縋烏還算聰明,知道結界外十分危險,就算跑出去也不一定能活命。他好像只是……尤其熱衷于打斷枷鎖和破壞規則本身。這也很容易讓佘氿找到些過去的影子,即便已是過了千年的歲月。

在妖怪的眼中,靈魂是唯一辨認身份的方式。他有著與縋烏相似的外貌,有著一樣差勁的個性,不可忽略的強大的能力,和完全一致的靈魂。那他為什麼不能是縋烏?

雖然人類的幼崽于佘氿眼中更為頭疼,但這小子可不一樣。葉雪詞已經趁他忙碌的這些日子替他打探到了情報,能讓「縋烏」更貼近縋烏的關鍵,就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就算一路上有許多能利用靈脈抄的近道,整體算下來也並不太近。到了現在,他終于忙得差不多了。

郁雨鳴蜩•皋月君,是他為數不多,或說幾乎是唯一值得尊敬的人類。盡管她這副樣子或許與妖物更為貼近。她所委托的任務,佘氿不會拒絕。人類之中不會偏袒同族的本就是少數,皋月君就是其中一員,她權衡事物價值的觀念,是佘氿所認可的。而且,他認為這個女人也有足夠的能力實現他們一開始的約定——實際上,她已經在這麼做了。

正是她告訴自己尋找縋烏靈魂去向的方法……利用地獄火淬煉的眼楮。他模向眼罩下空蕩蕩的右眼,又放下手去。百骸主失去活性的眼球沒能在他的眼眶里維持太久鮮活,但

已足夠他追根溯源,在地獄的光景中尋覓摯友來過的痕跡,再順藤模瓜,一世世探尋到他所能觸及的地方,等待時機成熟。他做到了,他已心滿意足。不過在那之後,歿影閣極盡所能也沒讓那重要的眼楮保留自己的活力,終于在某日突兀地燃燒起來,留下一撮灰燼,消融在空氣里。實際上若不是自己有所需要,佘氿也不想將那東西再放進自己眼眶了——那東西是如此滾燙,如燒紅的烙鐵,雖傷不到人,卻令人疼痛不堪。在使用它時,還會大量消耗使用者的妖力,就像將他全身都作為柴火燃盡一樣。甚至那眼球像是在動,它像是知道自己並非在主人的軀體內,雖然沒手沒腳,卻仍如一個困獸般掙扎著想要逃竄而出。

反正,他已經不必再受這樣的罪了。

忙完手中的一切,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葉雪詞是難得可靠的人類,他選擇信任。不為別的,只為她自出生起,尚還是人類時,心中便存在的非人的部分。

現在,佘氿已經帶著這小子走了很遠的路,穿過了數道靈脈。那孩子倒不嫌累,在這段漫長的旅途里始終精力充沛,招貓逗狗,好不快活。佘氿很清楚,他這一世已是最有可能以當年的姿態重見天日的一世。比起葉雪詞的內斂,他非人的部分更加張揚,更明顯地流露。佘氿很清楚那是什麼。人性之中,自出生起,善惡便是持平的,這與世上所有的生靈別無二致。人性的本質不可能全然是善,畢竟連幼小的貓狗都會為了爭奪母乳,在媽媽的懷中對兄弟姐妹拳打腳踢。但同時,人性的本質也並非全然是惡。在人類還處于茹毛飲血的時代,若沒有相互分工,相互合作,是絕不會建立如今這樣龐大的種群。

從一開始,心中僅有絕對的善者,即是愚者。純粹的善蒙蔽他們的心智,令他們無法辨識何為邪,何為惡。這樣虛假的善,便是愚善了。人們所謂真正的善,是一種智慧,是在明知何為是非善惡的情況下,依然選擇向善,哪怕自己是吃虧的一方。但惡便大為不同了……與生俱來的惡亦是一種智慧,只不過是人類種群所厭棄的智慧。這種東西,被稱為妖性。壞心眼的孩子不是常被大人們稱作「小魔頭」與「搗蛋鬼」嗎?這便是妖性的一種體現了。只是妖物也並不認為,人類所定義的惡就是真正的惡。真正的壞小孩,即便做些人類定義的壞事,在妖怪眼里也只是一種存在的方式。很多人選擇行惡,是因為自己與旁人的經驗告訴他們,這樣做有利可圖。年幼的孩童懂得那些巨額的利益嗎?在心智尚未成熟的情況下,因行惡而產生的快樂也如此純粹,並非像成年人一樣像是在與江湖、命運或其他什麼抗衡的補償。所以,像是眼前這位生龍活虎的小壞少爺,比佘氿見過的任何人都要更接近妖怪的存在。

搶奪同齡人的玩具,不是因為被搶走東西的孩子太過弱小嗎?被偷走重要的東西,不是因為失主不會看管好自己的財物嗎?對他人的弱點加以嘲諷,不是因為這些缺陷是真實

存在的嗎?被拉扯,被推搡,甚至被推下懸崖……那也不是因為她們自己放松警惕了嗎?在妖怪中,時刻保持警覺當然是必要的,哪兒能同人類一樣懶散,那是會送命的。欺凌與被欺凌,這一切都是多麼習以為常的小事,哪怕是受害者本身也該明白這個道理。為此憤怒或大哭都是他們的權利,能不能做出有效的反擊,也全憑他們的本事,甚至無關手段。自然很多大妖是不屑于對此表態的,他們只是看慣了這些行為,或是理解了這些行為在人類眼里意味著什麼。另外,大妖怪們的閱歷豐富,妖力強大,化形也更接近人類。所以,像他這樣的妖物會讓人們覺得更加親和,更加具備「人性」。實際上,這也是人類的一廂情願罷了。

小縋烏已經跑到很前面的地方了,幾乎超過了佘氿的視野。他嗅了嗅空氣,覺得比之前更加濕潤——孩子的感官總是如此敏銳。縋烏判斷,在不遠處就有一片水源。他正好有些口渴了,比起回頭去找佘氿要水壺,還是自己去找來得迅速。于是他跑得更快,穿過面前半人高的雜草,撥開礙事的花叢,真的發現了一座湖泊。清澈的湖水在清風的吹拂下泛著粼粼波光,看得人心曠神怡。正當他準備上前捧起水時,他突然听到了不遠處傳來撩水的聲音。

一個女人,看上去挺年輕,就在他附近。她正半蹲在湖邊,一把把將水撩起來,潑到臉上。這件事,本是與他沒有關系的。可就在這個時候,縋烏又勾起了壞心思。趁著那女子還未發現自己,他悄悄後退,從後方繞到了這位正在洗臉的女子背後。她的耳邊只有嘩啦啦的流水聲,對于靠近的危險毫無察覺。

「!」

噗通一聲巨響,女子竟然被一腳踹進水中。她立刻在水中掙扎起來。縋烏不知道湖水深不深,也不知這女人會不會游泳,但她無助地在水里撲騰的樣子可真夠狼狽的。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前仰後合。所幸離岸邊很近,這里的水也不至于很深,她很快爬回岸上,劇烈地咳嗽起來。雖然現在的氣候已經不冷了,可她這樣一身水,被清風一激,連續打了幾個噴嚏。那可憐兮兮的模樣的確狼狽不堪,惹人生憐,不過縋烏可不這麼覺得。

「我還以為這里很深,你會慢慢沉下去,然後變成一串咕嚕嚕的氣泡呢。」

他輕松地說著這些話,就像這樣做並非多麼罪大惡極似的。那姑娘緩過勁來,睜大雙眼,驚異地審視著他。她不敢相信為什麼這麼小的孩子會有這麼大的惡意,甚至付諸實施。這不是赤果果的謀殺嗎?他的父母究竟怎樣才能教育出這樣的孩子?

「咦?」小縋烏好奇地打量她,「你怎麼不說話?真奇怪,一般人不是一上來就像瘋子似的大喊大叫嗎?你該不會是嚇傻了吧。啊,等等……難道說,你不僅是個旱鴨子,還是個啞巴麼?」

葉吟目瞪口呆,她濕淋淋地站在原地。她覺得自己就算能說些什麼,也被這番惡劣的發言震驚得說不出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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