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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二百五十三回︰以湯止沸

乾闥婆香爐的神力,恐怕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說清的。滄羽或許是真心實意為了瀧邈,但也絕不是什麼好貨。他和這一帶的妖鳥一族,很可能被朽月君找上,並告訴他們鬼嘆如今的下落,與香爐間的聯系。鬼嘆不是那幾個神器之一,證明它也會受到香爐的影響。

香爐能煉制令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那……迦樓羅呢?

百年來,他們受盡屈辱的根因,正是這位鳥神的存在。但欺殺他們的仍是人類本身。若能將二者共同恐懼的東西召喚回來,哪怕只是海市蜃樓的幻象,也能阻止人類的進犯。可代價又是什麼?

山海又看了一眼葉月君。她提到,自己想要消除默涼身上的詛咒,能來到這里,想必也是通過那什麼鉑銀香爐。或許需要的藥方不一樣,但無疑,他們都需要這東西。不過此事並非毫無余地。若他們真的解除這片大地的詛咒,他們也不必用這種極端的方法,就算妖鳥族不願意,至少滄羽能讓他們帶走香爐。

忽然間,一陣巨響從東南方傳來。即使如此寬闊的地帶,他們依然感到耳朵刺痛。主要是它太突然,令人毫無準備。看向那邊的時候,天地間被一根細細的豎線連接——說不定走到面前就變得無比巨大了。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發愣的時候,一陣強大的氣流這才迎面襲來,勢如洪水,壓倒的長草遞進成巨大的綠浪,帶著令人絕望的窒息感,淹沒一切。

出事了。

漫天飛舞的符咒在無序中創造出了獨特的結界。每張符紙就位後都釋放出電流,商量好了似的連接在一起。唐赫一打響指,符紙突然聚攏到一起,將他緊緊束縛起來。強大的電麻痹了瀧邈,令他動彈不得。

一瞬間,唐赫看到他的丹田閃過一個銀白色的虛影。

他明白了。

——你是什麼呢?

瀧邈問自己。

你是人,為何他們怕你、恨你、厭惡你、眼中容不得你?

你是妖,為何他們輕視你、排擠你、笑話你、眼中沒有你?

倘若一開始他就知道問題的答案,現在就沒有這麼痛苦了吧。

瀧府,不是家。

翠萍灘,也不是家。

他沒有家,天下之大卻沒有小小的一個他的容身之所。

天地可憎。

六道無常來救他,但他並未得到救贖;血脈相連的親人來幫他,家人們卻沒有兌現,甚至否定了承諾本身。

那是個別無常的一廂情願,是他那個傻哥哥的一廂情願。

有始無終,無疾而終。

他覺得自己不像自己了。現實黑白顛倒,眼前黑白顛倒。他分不清晝夜,看不出虛實,弄不懂善惡,說不出喜厭。一睜開眼,世間的一切都有重重虛影,每一層影子都往不同的方向離散;一閉上眼,眼前的黑暗又開始明明滅滅,每一次閃爍都在挑戰他理智的底線。

痛苦,麻木,但從不得習慣。先前所經受的一切苦難都在此刻被壓縮,被具象化,鐫刻在他的腦海深處,讓他每一次呼吸都不得安寧。

最初他在那些好奇又冷漠的目光中,從

滄羽手上接過那模樣精致又奇特的銀色香爐時,並沒有察覺出什麼異樣,只是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很淡。他說不出那香味是怎麼回事,隱隱覺得是爐子里燒了什麼。可里面分明沒碳火,也沒有香料。

「奪回我們的家。」滄羽輕聲說。

瀧邈仔細盯了香爐一陣,回過神來,四下忽然成了截然不同的景色。或許是受那番話的影響,原本被夜色籠罩的草甸忽然成了白晝,展現在他的面前。在這草長鶯飛的時節,清風拂面,鶯歌燕舞,一切都美如夢幻。兔子、小鹿、野馬,自由自在地迎風奔騰,成雙成對,連蜂蝶也是。他從每一只動物、每一朵花上,都讀出了幸福。

這種幸福不包括他所認識的人和人。

這里沒有任何人。

短暫的夢幻美景沒有令他沉淪,清醒的他感到的不是與之相稱的溫馨,而是謎一樣的恐懼。這天國般的景象應當是有人陪伴的——他最不信任,同時也是最渴望的家人。但沒有,一個也沒有,沒有瀧家人,也沒有妖怪。甚至沒有滄羽、慕琬、木棉,與任意的六道無常。

這個世界美得不真實,美得不屬于他記憶中的任何人。

包括自己。

「瀧邈?!」

他突然回過神來。躺在柔軟的草甸上,滄羽急切地望著他。除了這一雙熱切的眼楮外,還有幾雙冰冷的、毫無感情的妖怪的眼楮。即使他們之中還有原型,他也能認出來,也都很熟悉,只是一個都不認識。

「你終于醒了!」滄羽說,「感覺怎麼樣?你突然和香爐一起消失了,我們後半夜才在其他地方發現你。你去哪兒了?怎麼走得這麼遠?沒關系,回來就好。你會用這東西嗎?我們也不會,只听說能驅散詛咒……沒事,不急。我就知道,交到你手里是有效的。」

瀧邈渾身酸痛,疲憊地用鼻子「嗯」了一聲。

實際上,叫醒他的並不是滄羽的呼喚,而是在幻境中听到的族中長者的訓斥。

「我覺得交給他是錯誤的選擇。我們根本不清楚他的立場,說不準為人類而來。」

「不會的。」滄羽極力辯護,「他知道我為他好,而且人類待他也不好……是你們都太冷漠了。你們不像我一樣認可他接受他,把他當家人,他怎麼才能覺得這里是他家呢?」

「本來就不是。你莫要得意忘形,我們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才允許你嘗試。倘若這辦法沒用,我們就只能考慮朽月大人的建議了。」

「……我知道。」

醒來後的滄羽不僅疲勞,且困惑。他听到那個關鍵的名字,知道他不是什麼善類。梁丘慕琬就是從他那兒死里逃生的。他不知道朽月君想做什麼,但于情于理,都與他無關。

自那天之後,他的世界就變得不大正常。那些緩慢的異變逐日嚴重,有時甚至讓他無法正常走路。從他身上,時常散發出他最開始聞到的香爐的香味,他自己已經開始聞不到了,但其他人可以。後來滄羽才告訴他,那是在妖怪的感官中,人類身上美味的香氣。

而那個香爐,那天起也消失不見了。妖怪們都懷疑他

私藏下來了,但並非如此,瀧邈也說不清楚,干脆不做辯白。

瀧邈的情緒變得很奇怪,他時常無法控制自己。一旦有些許憤怒、悲傷、懊惱,那些負面情緒便會成百倍地疊加。他若是會散播出去的情緒,無一不被反射回來,在眼前呈現出具體又怪誕的畫面。所有情緒都變得有顏色,只是他從未見過,不知如何形容。

它們混在一起,是孤獨的顏色。

瀧邈經歷的背叛太多,盡管有些也算不上背叛。霜月君說過,他若讓人類蒙受苦難他不會坐視不管,可妖呢?不少妖怪趁滄羽不在的時候,說了些不好听的話,但他們都被殺了。盡管性質或許不如他還以人類身份苟活時嚴重,可當一個人學會反抗並掌握力量的時候,就連一點委屈也不願承受了。

很多族人都死在他的手下,死法可怖,相較于瀧府案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只想先躲起來,哪怕是翠萍灘詛咒最嚴重的地帶。在這里,即使他受生父詛咒影響而暴斃也無人問津。而這正是他不介意的。滄羽有時能察覺他在哪兒,但他會換地方。妖族如今也不歡迎他,或說一開始就沒有歡迎過。他們當初要介懷詛咒,現在要提防這個半妖。瀧邈讓自己躲起來,一來是保護自己,二來是保護別人。

直到唐赫找上門來。

「找一個香爐。」他說,「交出來,你就不會死。」

瀧邈不知該不該給他,至少他不想。就算想,他也沒辦法給他。

香爐在他體內。

這場戰斗令先前他壓抑的一切都釋放出來。眼前詭異的景色,耳邊失常的呼嘯,都在這場撕打中被逐一剖開。他更像是個妖怪了——羽毛蔓延到臉上,雙手的指甲更加鋒利,像猛禽一般。在這場戰斗的開始,唐赫並沒有讓天狗出手。它若行動起來,或許會殃及無辜,讓那孱弱的女孩提前喪命。

麻煩在于,姓唐的不僅是個刺客,還是一位陰陽師。他的手段不僅限于揮砍橫刀,還有那些出其不意的、針對妖怪的咒術。瀧邈越像妖怪,那些法術越是有效。

「交出來,最後一遍。」

「呸。」

瀧邈啐了一口唾沫。他絕不會讓這個人如願以償。即使他們過往沒有直接的交集,他也絕不喜歡這個人。于妖的角度而言,是對獵魔人的憎惡;于人的角度而言,沒有誰會對一個殺手笑臉相迎的。

他也听滄羽提過他,在妖界也是臭名昭著的家伙。兩個世界也不歡迎他,但瀧邈一點也沒有遇到同類的欣慰。走投無路卻克制著不願拔刀出鞘的人,與自甘在絕路上刀口舌忝血的人,是不一樣的。

在唐赫眼里,自己可能是個似人非人的怪物。但在瀧邈眼里,他姓唐的連人都不配做。

戰況激烈,打斗的痕跡在往來間已距最初地很遠。江豆豆有些害怕,緊緊貼著天狗,躲在它的後面。天狗與他們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即使有細碎的電流打上來,也能被它擋住。強光閃過,江豆豆感到有些害怕。她再次睜眼看到的是持刀的唐赫,與被束縛住的、跪坐在地的人形怪物。

——你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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