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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二十五回︰借鏡觀形

雲外鏡是凜霄觀的創立者丹寧的所有物。

它原本只是一輪普通的圓鏡,從做工到樣式沒有絲毫特別的地方。只是這面鏡子隨他被放置在山上,擺在整個房間最有靈氣的位置。加之仙長一心悟道,它伴著他數百年後,便育出了付喪神。它並非惡神,也會些仙術,還有了窺物于千里外的能力。不論來歷如何,只要是在人間的任何東西,哪怕是天涯海角,它也知曉。

丹寧得道升仙後,雲外鏡被留著了人間。有一日它不見了,全觀上下沒有任何線索,就好像它憑空消失了似的。後來當時的門主說,既然它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不被人偷走而是自己悄悄溜了出去,也不是沒有可能。修道者淡泊名利,對所謂的寶物仙器也不甚在意,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這面鏡子本身與雪硯谷是沒有絲毫關系的。只是有傳言最後得到它的人,是現任宗主的妻子。甚至還有人說,他的仇家也不只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搶奪雲外鏡才找上左衽門。這也是為什麼沒有將她們當場殺掉,而是先擄走的原因。但時至今日,江湖上也再也沒有任何雲外鏡的消息,他們猜想或許是他妻子不肯說,母女倆就被殺了。也有人說,其實一開始這面鏡子就不在她手里。自然,說雲外鏡根本就不存在的人也不在少數。

天亮的時候,慕琬滿腦子都是昨夜謝花謠說的事。她和她妹妹都肯定,這面鏡子的確存在——作為陰陽師大家族的謝花氏祖上是見識過這面鏡子的。雖然她們二人都沒親眼見過,但是姓謝花的人從小受到的教育里,就知道有這麼一個雲外鏡。山海也確定有的。

當時黛鸞說︰「這東西要能讓我們找到就好了,這樣我們就能知道萬鬼志在哪兒。還有……施無棄不知道哪兒去了。」

山海嘆著氣︰「他若是迷失在六道的間隙里,恐怕雲外鏡也沒有辦法。」

「那麼鄔遠歸這麼在意它,究竟是想找什麼東西呢?」

「也許是……慕琬師父的下落?」

謝花謠看了一眼阿鸞,為她的這個問題感到無奈。「天真」不算她的特點,但絕對是弱點之一。連阿凌都覺得,這人現在的日子看上去滋潤得很,真的希望宗主回來麼?

凜山海向來不敢高估人性,他只是附和著說︰「興許,真的是這樣。」

謝花謠好像明白他話里暗藏的意思了。她皺緊眉,對這個設想感到不可思議,卻也沒有完全覺得不可能。最後,她沉沉地搖起了頭——如果可以,她並不希望師兄真的如她所想。

「關于遠歸的事,你們知道多少?還有我們掌門。」謝花謠問。

「不太清楚,我們只是听慕琬說,他是你們宗主的開門弟子,大她不到十歲。」

謝花謠徐徐嘆了口氣,給他們講了宗主過去的事。

雪硯宗過去的掌門,是現掌門的父親,他雖足智多謀,卻一心向往僻靜的世外之地。早年他在朝堂做事,看多了明槍暗箭勾心斗角,對隱居的生活愈發憧憬。當他離開朝廷後終于了了心願,在尚且算是窮鄉僻壤的雪硯谷開拓了一塊領地,創建了雪硯宗,專門與文人居士結交。

只是他的兒子——也就是慕琬的師父,年輕時並不是省油的燈。他

兒與他完全不是一個樣子,生性喜歡比武切磋打打殺殺之事。早年他曾參軍立功,深受皇帝賞識,但當他要受到提拔封賞時,他爹卻上奏拒絕了,這讓他與他爹之間第一次產生了正式的隔閡,而後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礙于他爹在朝堂與江湖的臉面,他自然沒法正面與他爭執,于是在外泄私憤似的四處拉人比武,尤其一喝酒就翻臉,硬要抓人比個高低,加之他武藝精湛,很多人對他是敬而遠之。只是名聲傳出去,也有專門來找他切磋的,他也一並應下,靠不打不相識也算結交了不少兄弟。

憑這副敢愛敢恨的、莽撞而俠義的性格,友人、仇人、愛人,他都有了。那時候雪硯宗已經小有名氣,他卻並不打算接手他爹的營生。就這樣一路在血雨腥風間往來穿梭,他終于迎來了馬失前蹄的時候。他常年不著家,只與妻子育有一位愛女。因他在江湖上惹的風雲,妻女受到了報復。那一天迎接他回家的沒有妻子的飯菜,也沒有女兒的笑臉,只有成河血跡,兩人都不見蹤影——除了一只妻子的斷手。

他發瘋般去打听,只听說是左衽門的人綁架了她們,凶多吉少,更不知幕後的人是誰。于是,他殺了更多的人,寧錯一千不放一個,殺得血污纏身兩眼發紅也不曾停下。

再然後,他父親年事已高,突然就走了。他母親與父親一起,都是在午睡時閉上了眼,再不曾睜開。他在那天放下了劍。

一直看著血蒙蒙的眼前,一刻也不曾回頭。待他知道向過去看一眼時,身後也成了血蒙蒙的一片。他好像再也沒有什麼值得拿起劍的東西,所以——他就放下了。

一切都失去了,還有什麼保護的必要嗎?他無數次拿起劍,看著劍身上照映的,自己非人似的臉。

……也許是有的。

雪硯宗。

還有同樣失去許多的、與他一樣迷失的孩子們——這麼多年來,他也不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任性嗎?

憑借他的武藝與人氣,雪硯宗愈發壯大。其中不少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兒,還有些不遭人待見的、罪人的孩子。他不在乎,他自己也是罪人。

鄔遠歸,是他的第一個弟子,也是他最後所殺的、仇家的孩子。

鄔家並不是殺害自己妻兒的罪魁禍首,只不過是在找尋的過程中受到牽連。那時候他還小,母親走得早,他與父親住。而父親遇害時他正巧不在家中。時至今日,鄔遠歸也並不知道,他的師父就是他的殺父仇人。

黛鸞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也太可怕了。倘若山海殺了我爹媽,被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和他同歸于盡的!」

「……既然沒有發生,你可以不必當著我的面說。」山海扶住額頭,郁悶之余還有些許困惑,「只是既然連鄔遠歸都不知道,你又是從何得知的?莫非除了他自己,全天下人盡皆知麼?這似乎不大可能。」

謝花凌埋怨一般說︰「我都不知道有這回事,只知道宗主的過去——他倒沒什麼顧忌,對誰都是這樣原話說的,大家反倒欣賞他的坦誠和勇氣。只是遠歸的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說,阿謠竟然都沒有告訴過我!」

「雖然我的確沒有答應事主不說出去……」謝花謠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因為這回事,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醒是夢。」

「此話怎講?」

「這些都是一個人在喝醉的時候告訴我的,我們本來……並不是很熟。所幸,那天也只有我們兩人而已,不曾有旁人听到。」

「是掌門嗎?」黛鸞問。

「是雁沐雪。」

「……」

「這十年來,掌門收過不少弟子,慕琬是最後一個。她的八字與個性,都和他女兒很是相像——這是他親口說的。連她入門時的年齡,也與他女兒離開的時候一般大。他的確是喜歡她的,只不過雁沐雪……是他所收的第一位女弟子。她的年齡和長相,與他女兒也是極像的。也就是說,若雁沐雪還……還、還在他身邊,便與他女兒是同齡。」

「所以他對雁沐雪也視如己出,甚至講了這些秘密——或許雁沐雪也是背負著壓力,不曾對任何人提起,只是因為一次意外被你知道了……幸好,听者是你。」山海感慨。

「……你說的是真的?」

這是第五個人的聲音。

謝花謠突然扭過頭去,所有人也都看向聲源的方向——慕琬不知何時醒過來,站在房間的門口,不動聲色地听完了他們所說的一切。

「小、小師妹」謝花謠慌亂地站起身,「你听我說,我不是要有意瞞著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能理解。」

慕琬一面說著,一面向這邊走來。或許酒還沒醒徹底,她的腳步有些踉蹌,謝花凌和黛鸞都跑上去扶穩她。

這些故事,若不是實在背負不起,誰會願意放在親近的人肩上共苦呢。

慕琬苦笑了一下︰「就是她不喜歡喝酒,我小時候才沒練酒量呢。」

謝花謠想了想,從懷中取出那疊紙。

「你……既然醒了,看下這個吧。阿凌和阿鸞貪玩,今晚吃飯的時候跑到雁師姐的房間去了。這些東西,是從她那里找到的。我知道就這麼拿來不好……但我還是想讓你看看,這些到底是不是沐雪的筆跡?」

慕琬愣了一瞬,連忙將那疊紙抓過來翻看。

「這張不是……是她家里人寄的,應該是她父親的筆跡。這張是她母親的,喜歡嘮叨些家常……這是她女乃女乃的,她老人家是個文人,寫字是最漂亮的。不過,她現在已經過世了。唉,師姐這麼早的信都留著……啊,這個是了。」

「哪個?」幾人湊上來。

「這張,還有這張……這些摘抄的詩句,都是她的字。等等,這句是……出自哪里?是她自己寫的麼?」

山海接過那張紙來。比起其他密集工整的紙張,這上面只有寥寥兩句。

近慕遠歸凌寒夜,半池雪硯梨花謝。

「我讀的書不算多,不確定是否有別的出處,至少我是沒有見過的……」他說。

謝花謠忽然搶過剩下的幾張,那些都是詩句。她反復翻看著,神色愈發緊張。

「……怎麼了?」慕琬小心地問。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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