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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一十回︰碎瓦頹垣

這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瀧邈本是不想與她們糾纏的——殺掉,或是跑過兩個姑娘不是難事,但他顯然低估了她們的能力。他感到心里發慌,一種熟悉的感覺伴隨著難以抑制的力量不斷涌現。肩胛骨那邊有些脹痛,像有什麼東西在皮下游走,要破繭而出。

然後,更尖銳的、鋒利的什麼,還在體內蠢蠢欲動。

雲氏姊妹察覺了異樣,欲圖換另一曲旋律。

「二位姑娘且慢。」

攔在狼狽的瀧邈面前,極月君提起了黃泉鈴。雲氏姊妹的手都按在琴弦上,韻律在瞬間消逝。她們彼此對視一眼,看清了來者,卻僅在猶豫一刻後,再度撥起琴弦。

這次是極其刺耳的聲音,令人懷疑她們是如何用箜篌琵琶彈出這種效果來的。連極月君也捂住耳朵,好讓刺痛減輕一些。

姑娘們可真是不給面子,連六道無常都敢對著干,極月君暗想。

他從山海那里听過,這二人八成是接了朱桐姑娘的懸賞,才對瀧邈出手。但明知他的身份,卻還是沒有停手的意思……敢連六道無常的勸阻都視若無物的,江湖上便只可能有一種組織了。

「你們是左衽門的人?」

天很快就要黑了,西邊的雲蒙上一片燦爛的紅。明天又會是一個好天氣。

這是一處安靜的小巷。人們在喧鬧的大街上,陸陸續續開始收攤回家,也有些做晚市生意的人剛挑著家當過來,正慢慢地整理東西。相對而言這里就靜得太多,沒有人會向這個偏僻又逐漸暗淡的角落多看一眼。

無樂城這些石磚鋪就的小巷錯綜復雜,是舊時候遺留的特色。更加寬敞的新大道被鋪設以後,它們逐漸被淡忘了。只有貪玩的小孩子與動物們才喜歡走這里,但大人們總是告誡他們,這些地方太危險,要到明亮寬闊的大路上去,不然會被躲在暗處的妖怪抓走的。

今天,這不一定有妖怪,卻有一個一襲黑衣的男人無聲地走過。

沒有人注意到他,除了……遠處的那個女人。

女人在一處又高又遠的頂樓上。下方是一片人群的歡笑,她卻一個人,緊盯著陰影處行走的目標,緩緩拉開了弓繩。

對六道無常來說,去隨便殺幾個妖,幾個人,而不需承擔責罰——這點特權還是有的。

她微微抬起了樺木的弓,隨著目標緩慢的移動而偏轉箭頭。今天無風,太陽的光芒還給了她些許調整的時間,是一個適合捕獵的好時機。

如果他消失的話。

只要他消失的話。

「你不能殺他。」

葉月君心里一驚,手卻沒有絲毫顫抖,或許是多年的經驗令她形成了平穩持弓的身體記憶。她不是沒感到有人來,但那過于微弱的氣息被她當做錯覺忽視了。她太專注,而來者的氣息隱藏得很好,即使完全沒有察覺,也不是沒可能。

但她分明察覺,卻選擇忽視了。這令葉月君對自己十分不滿。

不過她對來者更不滿就是了。

「你也殺不了他。」朽月君接著說。

葉月君手上沒有絲毫挪動,眼楮也不曾看向他。她淡淡地說︰

「我殺什麼人,還需要與你請示麼。還是說,你覺得我退步了?」

「哎呀,

我可沒有這個意思」朽月君連連擺手,腳下更近了一步,「我只是希望,你的目標最好不是他。不然這樣,我可是會很困擾的。」

這次,葉月君看向他了。她扭過頭,手中的弓箭依然穩穩當當,不曾晃動。朽月君的腔調令她感到熟悉,在過去的幾百年中,她不是第一次听見類似的話。這語氣就像是……一個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或是發現新獵物的獵人。

二者都有吧,大概。

「你的意思是,不允許我對姓唐的出手了?」

「唔,你可以試試看。」

「你什麼時候也喜歡與人類廝混在一起了?還是說,像以前一樣,不過是……」

「一樣,但也不太一樣」朽月君豎起手指,「他比較……特別,比較有用,也更有趣得多。你難道不覺得有趣嗎?人類為自己執著的東西所掙扎,那場景連我也會動容呢。」

「哼」葉月君嘲弄一聲,「也只有你會覺得有趣。」

「你也一定會覺得有趣的……啊,我是說,過去的你。現在的你一點意思也沒有。放棄長久的生命,成為人類這種低賤又弱小的物種。嗯……也不盡然,你的確獲得了更為漫長的、幾乎無盡的時光,所以放棄妖骨鑄了凡身只是說說而已,這才是你的目的?」

天已經暗下來很多。若再不瞄準目標,恐怕要錯失今日最後的光芒了。但此時葉月君的弓箭十分平穩地移動方向,直直對準了聒噪聲音的主人。水平面上,她手中的武器連一絲一毫都沒有起伏。她只是扭轉了上半身,腰部以下還如磐石一般巋然不動。她的表情也是。

「真是說不起吶。你的確實現了心願沒錯,不過……你這樣也稱得上算是人類麼?」

葉月君忽然笑了。

電光火石間,沒有絲毫猶豫,葉月君的雙臂突然轉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開弓,放出箭。那方向並不屬于朽月君,而是先前的目標,但在這段對話耽誤的時間,所讓目標行走的距離,她也計算好了,就仿佛她的眼楮一直盯著。這一發箭矢,如同箭頭始終都指著那個人,精準于毫厘,力道絕對能打穿一道花崗岩的石牆。

她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一發箭矢必定會命中目標——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

理所當然的,意外就發生在她面前。朽月君幾乎是瞬間消失在她面前,頃刻便化作一抔赤色火焰,追著迸發的箭矢去了。那團活火靈動地纏繞著箭身,在它的左右迂回。遠遠望去,能看到一根燃燒的火矢疾馳著,一道殷紅的尾跡將晦暗的天空割開一道猙獰的裂口,而裂隙還在瘋狂地蔓延。

剎那間,橫刀出鞘,為這方暗淡的夜增添了一瞬的寒光。緊接著,一團巨大的火焰在持刀者的身側炸開,如驚雷,如奔洪,如山搖地動。

「別緊張。」

肆意的烏發與火焰交織映襯,晃得他快睜不開眼楮。他不悅地皺緊眉,等火勢消散後,才清楚地看到,與他並肩而立的朽月君的左手,緊緊攥著一根燃燒的木箭。滾燙的火令木質的箭身與尾羽變得漆黑,逐漸化作一把碳粉,從他的指間滑落。

箭尖已經沒入他的鬢發里,他小心地摘出來,彈到一邊。

「……何人?」唐赫轉過身問。

遠方的弓手已從箭囊內抽出三根箭,將弓橫過來,同時將它們架在弦上。

「還有。」

那依然是須臾間發生的事——弓弦的余音尚未平息,從天而降的三根利箭迎面襲來。兩人幾乎是本能般的反應,不曾被傷到分毫。朽月君瞬間側臉,長發從兩肩被甩到一邊去。唐赫看向他轉過的臉時,口中正餃住了箭的中央;另一支箭仍被他單手擒住,毫無懸念。

最後一箭,深深扎入了唐赫身後的牆面,竟如入水般沒有激起絲毫裂紋的漣漪。但從尾端看,那支箭分明被迅雷般的刀鋒豎直著一分為二了。

朽月君微微發力,如刀般鋒利的牙咬緊堅硬的木枝,手中與口中的箭同時被折成兩截。四段破碎的箭矢落在地上,他並未多看一眼。

「說來話長,是一位老相識了。」

唐赫收刀回鞘,面露譏諷︰「朋友多了,路一樣難走。」

「嘛,彼此吧」朽月君吐掉嘴里的木屑,「我沒有敵人,只是友人都對我恨之入骨。」

在這段對話結束後,葉月君的弓弦還輕顫著。

她將弓重新背回去,離開了這處高地。失敗的結果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也並不當真是為了除掉那個礙手礙腳的陰陽師。想讓他安分些,有很多辦法,只是她沒想到,這絕不包括紅玄長夜的……某種「偏愛」。

事情越來越麻煩了。

她現在要去芳春院,那里有她的一位故友。不出意外,她的搭檔也應當在那里等她。

唐赫不過是去偏遠些的地段吃頓飯罷了。那一帶離衙門最遠,離邪言歪語最近。

沒有了寒英樓,許多好事的人都聚攏在了這個地方。人們在這里嘀咕,說已有傳言,隔壁蒼曳城的瀧府案,是一個妖怪做的,所以衙門才結不了案,抓不到人。還有些小道消息說那並不是什麼妖怪,而是一個罕見的半妖所為。

花巷深處的那家萬年不開張的脂粉店,老板娘不知何時回來了,說會經營一陣。懂的人都知道,她在高價收買半妖的血。至于那瀧府凶手的身份,也是她放出的消息。

但听來听去,並沒有什麼他需要的消息。大部分內容,他已經知道了,不少還是從朱桐姑娘口中親口听到的。他現在手頭還有很多錢,不缺這一筆,去追殺一個不受歡迎的、說不定實則羸弱不堪的半妖,是浪費時間與精力的選擇。他需要更多其他的、有價值的信息。

比如萬鬼志。

人類對萬鬼志知之甚少,從這里听到消息,他其實沒報什麼希望,不過是順道吃頓晚飯罷了。比起那些傳得眾人皆知的八卦,這件事沒有絲毫聲響。若要真正打听它的事,去問妖怪們更為劃算——畢竟,這錄下的是亡故妖怪們的記憶。其影響,不亞于說閻羅魔的生死簿丟到人間去了,誰找到,便能像那石猴似的劃去自己的名字。

不過萬鬼志上的字並不能輕易去改,那些血墨,會造成難以估量的後果。這看上去與唐赫並沒有什麼關系,只要朽月君會使就行了。但問題在于,他不能把所謂的「希望」一點點累加在旁人身上。加的越多,一旦翻了車,傷得也越慘。

換句話說——他不會進行沒有把握的博弈,哪怕失誤是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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