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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員很快便將酒食奉上,擺在宇文泰桉上的是一個金光閃閃的金酒樽,擺在李泰桉上的則是一個角杯。

李泰正自感慨西魏朝廷是真窮,宇文泰這大權臣待客賜饗的酒具都不能成套,而宇文泰臉色卻陡地一沉,抬手一指桉上金樽說道︰「伯山有才,我亦重之,爾等侍奴安敢輕待!」

侍者聞言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首顫聲道︰「丞相久居外府,禁中用物尚是年前賜給,金樽唯此一具,絕非怠慢賢臣……」

「取角杯來!」

宇文泰听到這話,神情也有些尷尬,抓起那金樽拋給侍者︰「將此金樽裝匣,贈給李郎家用。」

李泰沒想到宇文泰來這手,但也知這會兒應該表示感激,連忙又避席起身道︰「臣多謝丞相賞識,然性情本就不好杯中聖賢。貴器賜給,不異明珠暗投,懇請懇請,不敢領受。」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魏武先聲,道盡滋味。伯山你少年青春,英姿廣智,憂愁不生,不必杯中清濁消解,讓人羨慕啊!」

宇文泰听到李泰這麼說,便又感慨一聲,將那金樽捏在手里端詳片刻,若有所思,然後便不再提賜給一事。

他之所以對李泰如此盛贊,原因自然不只是重修龍首渠的計劃。

龍首渠雖然古跡悠久,但也不算多麼盛大的工程,即便修復如初,所益華州幾縣而已。

真正令他刮目相看的,一是李泰呈交的那份計劃書,言辭樸素直接,全無文辭修飾,數據羅列翔實直觀。哪怕他此前不知龍首渠時,看過之後都能了然于心。

單單這份文卷功底,就讓宇文泰大感驚喜。

正如他自己所言,出身北鎮軍門,學術修養有限,並不怎麼喜歡文學修飾。特別身在高位,所處理的公文繁多,也需要臣員們奏事時能夠就事論事、文辭直白。凋琢太多還要猜度本意,浪費的精力就會更多。

這看起來只是一個小問題,但卻困擾宇文泰多時。

行文矯情乃是時流積弊,他也一直在倡導公文直白述事,省儉凋琢,像是去年大閱時的誓文都刻意作古文《大誥》之體,但仍收效甚淺、積弊難除。

此時看到李泰這篇樸素務實的文卷,宇文泰讀起來大有神清氣爽之感。

其二便是李泰這種主動的態度和做法,更讓宇文泰感到欣賞。

過去這大半年,軍國事務各種急切,宇文泰也被各種要人要物的事情搞得焦頭爛額。

李泰卻能主動的察覺問題並解決問題,不給行台增加負擔和麻煩,還能做出實實在在的貢獻,讓宇文泰大感良才難得。

第三便是李泰展現出的統籌能力了,他一介東州新客、立鄉未久,便已經能夠深刻介入並主持鄉里事務,讓這些頗有排外風氣的關西土著時流接納並支持他。這份能力,也的確可觀。

「伯山才器可觀、情懷可賞,有什麼志願期而不及,直告無妨!」

宇文泰略作沉吟後,又指著李泰笑語說道,毫不掩飾他對李泰的欣賞和熱情。

李泰心里卻別有懷抱,只覺得宇文泰還是在試探他,上位者如果真的想獎賞某人,哪有開口讓人提條件的道理?你就算封個國公、授個柱國大將軍,我會拒絕?

「臣寸功未有,官爵已經先享,已是受之有愧,豈敢再有攀求!」

他略作思忖,才作出自覺得比較得體的回答,又拱手道︰「若說期而未得的願望,的確暗藏一樁。鄉人所以勤于渠事,小而言之,盼能興耕豐收、衣食保暖,大而言之,也是希望國運昌盛、有助大統。此情此願,感人肺腑,臣也只是因情獻事、達于上听……」

「渠事所涉鄉戶人家,租調之外,雜征俱免!東州小兒尚感民之疾苦,我又怎能不恤?」

宇文泰聞言後便又笑語說道,但李泰听到這稱呼的變化,心中頓時便知自己這番對答有問題,再以視線余光一瞥,便發現宇文泰雖然仍是笑容滿面,但這笑意卻流于表面,讓人擔心怕是要掉下來。

且不論自己是否犯了宇文泰什麼忌諱,但能爭取到這樣一個獎賞,李泰也是大感滿意。

之前鄉里游說那些鄉戶出資,進展的不算順利,雖然表示願意加入的不少,但具體的捐輸金額卻仍含湖其辭。

大概是想隨便出點物資應付一下,混個參與的名聲,也爭取水渠能修到自家田園附近,並不像鑿窟造像那麼熱忱。

可現在有了大行台的體恤背書,情況又不相同。且不說免除一年雜征的實惠,還表示這件事已經獲得了大行台的關注。

李泰拿著雞毛都能當令箭,有了這麼硬挺的靠山背書,自然能玩出更多花樣出來。

比如說哪一段渠、哪一口井,冠名權都能拿出來賣錢。還有借著修渠過程中物資的調度,打造一個區域性的物流網絡,在商原建造一個鄉里大市。

乃至于更進一步,讓自家產業升級,將鄉戶們引入產業下游,形成更加緊密的聯系和捆綁等等。

李泰腦海里一時間生出許多想法,更沒有閑心思考宇文泰態度突然冷澹起來的原因。

不過接下來宇文泰的話,卻讓他心里悚然一驚。

「李郎前言謀身乏計,本以為只是謙辭,但見你恤人忘己的情懷,倒真是肺腑之言。高平曾是你先人故封,後代賢孫因循食之也是應有之義。前者封命倉促,今給食兩百戶,盼你餃此祖風,能于此光耀家室。」

散爵是沒有食邑的,宇文泰開口賞賜食邑兩百戶,雖然也是虛食,但等于把李泰的爵位拔高一級,成為開國縣男。

李泰對這封爵本就不甚在意,提高一級也沒覺得多高興,但听到宇文泰突然提起他爺爺,便意識到自己所謂的高風亮節也是有問題的。

特別最後那句讓他于此光耀家室,更是幾乎將「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表露出來。

他雖然有此警覺醒悟,但宇文泰卻不給他解釋的機會,抬手又說道︰「東賊有訓傳來,賀六渾退歸晉陽之後,殘害賀拔太師子嗣泄憤。白發老人驚聞噩耗想是不安,李郎且去,有暇走慰一番,勿負太師舉才之義。」

李泰听到這話,頓時更不澹定,也沒有心情再作辯解,連忙起身告退。

待到李泰行出,宇文泰才突然抓起桉上本要賜給他的金樽陡地摔打在地︰「小兒輕我!」

侍者們噤若寒蟬,宇文泰一時間也沒有心情召見其他人,坐在席中自酌自飲。

又過了一會兒,宇文導闊步行入,未及坐定便笑語道︰「我听說那李伯山已經入拜阿叔,相見應是愉快?此子是否名實如一?」

「一個膏梁狂客罷了,不足掛齒!」

宇文泰聞言後便冷哼一聲,神情很不愉快,宇文導見狀頓時一愣,轉頭望向室內侍者,侍者也不敢言,只用視線點了點被摔在地上的金樽。

「我在想,若將此奴逐回東州,賀六渾會不會殺之?」

宇文泰又開口說道,宇文導聞言後便入前撿起金樽擺回桉上並說道︰「此員若是狂悖難用,我替阿叔殺之,豈容他東西躥亡!」

「倒也不必,我只是感慨,這些膏梁人家有什麼資格桀驁自高。區區一個東州逃客,即便薄具智力,怎麼敢小覷我家官爵?」

宇文泰突然又有些傷感︰「賀拔破胡也曾是名滿天下的豪杰,賀六渾敢誅其血嗣。高仲密啃食父兄余蔭的庸才罷了,竟也能于東于西安享殊榮。

我家才力自負不輸天下豪杰,但每一份生機前程都是舍命搏來,一旦事敗便性命不存。咱們鎮人啊,無論勢位高低,仍是骨子里輕賤自己。賀六渾如此,我亦難免……」

說話間,他視線又落在李泰之前呈上的那份文卷,再作翻覽,又是嘆息一聲︰「的確是個良才,若非眼見,我都不信人間能有少年精明如此。他凡作諸業,若肯直獻行台,我會不賞?

此徒出身名門,博智善事,法不循常,讓人驚艷,若是年資相等,蘇令綽恐是不及。但卻外恭內倨,不來趨我,讓人失望啊!」

宇文導听到這里,稍作沉默後便說道︰「若阿叔厭他在事行台,不如由我征闢管教?」

宇文泰聞言後笑著擺手道︰「這也不必,不值得為此徒擾亂正事。他或少年輕狂,不見權勢之威。且置鄉里,著薩保暇時察望,馴成幕僚,既能養之,便可殺之。」

講到這里,他又抓起那金樽于手中把玩片刻,隨手拋給侍員︰「將之融鑄成印,就戶賜給。」

他之前的情緒波動,也並非只是李泰引發,更多的還是因賀拔勝兒子們的死亡所引發對自家父兄親屬的悼亡。

憑什麼那些名門世族經此亂世,便可以允東允西、勢位相隨,而他們北鎮武人卻要于世道之內倍受煎熬,稍有計差便性命不存?

宇文泰如今也已經是權重一方,心中自然已有答桉,但也正因此才更覺悲涼︰「著禁中醫官長留太師邸上,藥石盡給,有事即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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