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已到了仲秋時分。
咸陽近來是越發的紅火。
街頭小巷不時能看見帶著高冠的士子,一些食店邸店更是少有的住滿了居客,城頭一片熱鬧繁華景象。
已近酉時。
尚商坊內卻是燈火通明,一家簡陋的客舍內,鬢角發白的舍人,正在店內忙里忙外,雖然忙的不亦樂乎,但舍人嘴角的笑容卻是一直都遮掩不住。
無他。
他客舍這段時間生意極好。
原本空蕩蕩的存錢財的銗(xiang),此刻已裝滿了大半,這已抵得上他過去數月的收入了。
冬冬冬!
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
舍人並不覺得有絲毫奇怪,反倒快走幾步去開了門。
「多謝老丈!」
來客拎著幾個大包袱,神色疲倦的走了進來,這兩名來客穿著被汗水浸濕的褐衣,微微喘息著,顯然這一路走來,被累得夠嗆。
中年人一抹臉上的汗漬,朝舍人作揖道︰「老丈,天色已晚,我二人在城中尋了很久,卻是沒找到合適的客舍,不知老丈的客舍是否還有空閑的客屋?」
一听來人要住店,舍人微微點了點頭。
他沉聲道︰
「客屋倒還剩幾間。」
「不過,你們兩人可有驗傳?」
中年男子點點頭,將楊木制成的‘驗’,及柳木條削成的‘傳’,小心翼翼的取出,等身邊的男子也將驗傳遞來,這才一起遞了過去。
舍人接過驗傳,仔細看了幾眼,問道︰「蕭何?伯秦?你們也是來參加兩天後的士子盛會的?」
蕭何作揖道︰「正是。」
舍人的目光在蕭何和伯秦臉上來回徘回,沉聲道︰「你為沛縣主吏掾,應知曉一些事情,我卻要依規對你們詢問幾句。」
「理應如此。」蕭何道。
隨即。
舍人開始對兩人進行仔細盤問。
蕭何和伯秦早有準備,一一作答,詢問完畢後,加上驗傳無誤,舍人這才將兩人驗傳還了回去,說道︰「隨我進來吧。」
蕭何和扶蘇連忙答謝,隨後才拎著包袱進了屋。
客舍不大。
就是個三進的院落。
兩人一路跟著舍人前行,最後來到依東牆而建的一間客房,在進門前,舍人不緊不慢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士子,听不進我這種粗鄙之人說的話,但有些話我必須說在前面。」
「你們既然來了咸陽,就要遵守咸陽的規矩。」
「不準鬧事,也不準惹事!」
「若是惹出了禍事,休怪我翻臉無情,將你們二人趕出去。」
蕭何連忙道︰「老丈放心,我等二人是來參與盛會的,並非是來與人結怨的,絕不會在城中惹事。」
舍人點點頭。
他將緊閉的屋門推開,說道︰「這間客屋是我客舍最好的一間,現在就給你們住了。」
說完。
舍人便徑直離去了。
望著舍人遠去的身影,蕭何眼中露出一抹異色。
前面舍人一副盛氣凌人模樣,他還以為舍人對他們有不滿,沒曾想,舍人竟把客舍最好的客房給了自己,這讓他不由心神微動。
扶蘇笑道︰
「老秦人事功。」
「雖然嘴上對士人輕視,但心中其實一直很敬重。」
兩人把行李拿進客房。
東西放好,扶蘇直接癱坐在地上,鼻息粗重的喘著氣,連日來,他們一直在趕路,來到咸陽後,為了找到落腳之地,更是拎著大包小包不斷穿梭街巷。
他也是被累得夠嗆。
見狀。
蕭何微微搖頭。
他本以為扶蘇到咸陽後會直接回宮,或者借宿在其他朝臣家,然而扶蘇卻是性格執拗,不願暴露自己偷回咸陽的事,一直提著包裹,跟著他找了一路客舍。
兩人稍作休息,起身去了大堂。
大堂內已有六七人,閑散的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眼下秋收剛過,這些人聊得最多的便是收成,蕭何和扶蘇就安靜的坐在一旁,靜靜的听著,不時喝一口舍人送來的熱湯。
聊著聊著。
幾人便聊到了近日城中發生的趣事。
「你們听說昨天墨家吵架嗎?那齊墨跟楚墨吵得不可開交,都快要打起來了,這些士人看起來文縐縐的,罵起人來,那叫一個厲害,什麼損人的話都敢說,關鍵听起來還像那麼回事。」
有人道︰
「這算什麼?」
「前幾天楊朱一派跟墨家吵得才凶。」
「楊朱一派一直強調什麼‘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取一毫而損天下,亦不為也。’而墨家說什麼‘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兩邊爭著爭著直接動手打起來了。」
「場面那叫一個壯觀。」
「還有儒家跟道家,名家跟縱橫家,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這些人來咸陽後,一天一小吵,幾天一大吵,吵得那叫一個凶,若非是官府禁止私斗,保不齊每天都要干架。」
「」
幾人口沫橫飛的胡侃著。
聊著聊著。
有人就不免擔憂道︰「你們說,這些士子口舌這麼厲害,那秦博士真能壓得住這些人嗎?」
「那秦博士年還不滿二十。」
一人冷哼道︰「你們太小看這秦博士了,他可是真正的狠人,我從我朋友那听到的消息,這領事的秦博士,他在一年前,甚至都不是秦人,而是一名亡人。」
「你們想想。」
「一名亡人,一年不到,就成了大秦博士,這一般人可做不到?你們應也听過不少秦博士的事跡,什麼奇招破桉,救武成侯,給通武侯續命,還有滅黃景修滿門,只身赴驪山,斬殺叛賊數百人。」
「這一般人能做到?」
有人反駁道︰「秦博士勇武歸勇武,但這次是士人盛會,那些士人又不會跟他打,他難道還能直接打人?把這些士人打服?」
這人不屑道︰
「士人的嘴再厲害,能有劍刃厲害?」
「秦博士刀山血海都闖過,還怕一些士人的唇槍舌劍?」
「而且」
「我還听說了一個傳聞。」
「這次的士人盛會是秦博士給陛下上奏的。」
「秦博士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他可能會讓自己栽跟頭?」
「那絕不可能!」
「你們看秦博士最近都沒露過面,肯定是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就等著盛會開始,到時天下士人就會看到我大秦是何等威風。」
「不止這些。」
「我從一個官府的朋友那听說。」
「這秦博士其實跟陛下還有一定關系,甚至很可能就是陛下的私生」
他的話還沒說完,當即就被舍人打斷道︰
「閉嘴!」
「少在這胡說八道,還在這誹謗陛下、誹謗官府?你們真當老朽不敢去告官?」
「你什麼情況,我還不清楚?」
「在這胡謅什麼官府的朋友?你一泥腿子,頂天就認識一個鄉嗇夫,還說什麼滅黃景修滿門,驪山暴動,那是官府查辦的,跟秦博士有多大干系?」
「你要是再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休怪老朽不留情面。」
這人訕訕道︰「我又沒說都是秦博士所為,我也沒說錯啊,秦博士之前的確是亡人,然後到史子,再到博士,然後因殺黃景修之子被判為刑徒,再到官復博士。」
「我」
這人還想辯解,但見到舍人警告的眼神,當即閉了嘴。
見狀。
舍人這才緩緩離開。
蕭何喝著熱湯,對這些並無想法。
他不知什麼秦博士。
扶蘇坐在席上,眼中露出了一抹疑惑,他前面一直在側耳傾听,只是越听越覺得這人說的是秦落衡。
他起身道︰「敢問壯士,你前面說的秦博士是何人?」
這人一愣,狐疑的看了扶蘇幾眼,似乎有些意外,道︰「你們不知道秦博士?」
扶蘇搖頭道︰「我們來自楚地。」
「怪不得。」壯士滴咕一聲,隨即瞥了一眼舍人,見舍人雙眼警告的盯著自己,臉色一滯,只能開口道︰「你來自楚地,自然是沒听過秦博士,我前面雖有些夸大,但所說大多屬實。」
「秦博士名為秦落衡。」
「秦博士雖為醫家博士,但他的所作所為絕不僅局限于醫家,他」
咳咳!
舍人輕咳了幾聲。
壯士話語一滯,瞪了舍人一眼,不滿的坐了下去。
扶蘇掃了眼舍人,隨後朝壯士行禮道︰「方才壯士說,這次士人盛會是由這位秦博士領事?此言當真?」
「這是真的。」舍人的聲音傳來,道︰「三月前,便已經張貼了令書,這次盛會全權由秦博士決定,丞相府、廷尉府、御史府、郎中令等官署都有人員涉獵。」
「你若是有疑惑,可去城中冀闕,那里張貼有相關文書。」
「你們前去一看便知曉了。」
「這些小子的胡言,你們莫要放在心上,他們的話當不得數。」
「多謝老丈解惑。」扶蘇躬身,隨後緩緩坐了下去,目光卻是顯得有些陰晴不定。
蕭何看著扶蘇,目光微異。
他感覺的出來,長公子知道這位秦落衡,而且關系匪淺,不然不至于露出這幅神色。
不過。
長公子的事,他不會摻和。
也不願摻和。
客舍內漸漸安靜了下來。
不多時。
門外響起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有人在外面高喊著︰「冀闕張貼了新告示,擇百家名士一百人,于盛會之日入座,其余士人只能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