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因為昨天晚上那個夢的關系,郎卡從早上開始就心事重重,在吃飯的時候都有些走神。
副手看出一些,小心詢問他今天的日程。
郎卡放下湯匙,道︰「把原定計劃取消,今天先不出去了。」
副手答應一聲,去準備了。
郎卡平時事務繁忙,即便是在家中也很少又能休息的時候,這些年置辦下的產業分部極廣,白子慕上次來看到的那些只不過是一小部分,還有一些地方的工廠和礦山也需要他安排示下。
副手拿了文件正準備送過去,就听到有人過來傳話,說郎卡又要外出。
副手愣了下︰「不是要留在這里,不出去了?現在天氣不好,老大要去哪里?」
對方道︰「說是要去敬山。」
副手了然,收好文件,帶了司機過去。
跟隨郎卡時間長的人都知道,郎卡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去敬山。
當地人信奉神山,遇到總是會心懷敬畏地祭拜,郎卡來藏地多年,也是如此。
不過他心胸沒有那麼寬廣,多年來,更多是為自己而求。
飲馬城外。
天氣看著還有些陰沉,即便是山頂也沒好到哪里。
郎卡站在山頂經幡前,雙手合十,只從山腳下走上來,這一路腦海中就有許多破碎的畫面不停閃過,紛涌而來的記憶太過零碎,並不連貫,這讓他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比起身體上的痛苦,那種記憶都變得模糊的感覺讓他更是感到焦躁。
明明就差一點。
只差一點點,他就能把那些瑣碎的畫面連起來,看清過去。
山頂的風吹過,四面八方系著的經幡獵獵作響,郎卡額前的頭發也被吹亂,他閉著眼,依舊站在那。
有旅人經過,攜帶家眷系上新的經幡,還有年長的阿嬤在誦經,轉經筒的聲音和嘴中念誦著的古老蒼涼聲音混在一處,由風傳遞到更遠處。藏人手里灑下的隆達也隨風四散開來,他們在山頂虔誠許下心願。
郎卡站在高處,也將手里的五色隆達紙片灑出,但卻因為風向的關系圍在他身邊盤旋,並未飛遠。
隆達飛舞,像是漫天卷起的粉色花瓣。
旅人一家站在遠處不敢上前,拜了又拜,小孩子們卻不知道這是多大的吉祥寓意,只覺得隆達飛得漂亮,帶著快活地歡呼聲往那邊跑去,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盤旋不散的風馬紙——
隆達為風馬,可將心願傳達給神明。
郎卡看到向他跑來的孩子們,也看到後面慢慢走上山頂的熟悉身影,那是一個柔弱的女人,長發披肩,巴掌大的臉上戴著一副茶色眼鏡,但不難看出她姣好的容貌,眉目溫柔。
郎卡身上黑色藏袍吹得作響,良久之後,風散去,對方也走到他面前,他視線一瞬不瞬盯著她,半點不肯挪開。
董玉秀走近,從他肩上取下一片粉色隆達紙片,再抬頭的時候,視線就和郎卡對上,她手指有些微微發抖,但並未移開視線,仔細地看過這張既陌生又總帶給她熟悉感的面孔,認認真真,努力尋找。
郎卡听到她在喊自己,但耳中嗡鳴,听不清楚她說的話,即便如此還是在她靠近的時候毫不猶豫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頭從來沒有這麼疼過,像是無數把錘子重重擊打在後腦,甚至因痛楚而產生了眩暈感,踉蹌著站不穩。
董玉秀扶著他的胳膊,他們離得近,郎卡听到她嘴里喊著的那個名字——白長淮。
這三個字像是照亮黑夜的閃電,將他與過去種種在一瞬間串聯起來,無數畫面浮現在腦海中,全都是她——有系著圍裙燒菜做飯的她,嘴里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笑著說吃飯了;有穿著白色襯衫和他並肩坐在一處,局促著拍攝證件照的她,在攝影師讓他們靠近一些的時候,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向他肩上靠攏,鏡頭定格下,是她甜甜的笑容;還有初為人母的她,緊張無措,每次抬頭看過來要他拿主意的時候,眼里都不自覺含了霧氣……
就像現在。
董玉秀鼻尖泛紅,鼻梁上的眼鏡已經在慌亂中踫落下來,含著淚光的樣子讓他想要下意識伸手去觸踫她的眼角,想安撫一句。
但也只是啞聲回應她一句之後,昏昏沉沉,倒在草地上。
……
醫院里。
郎卡的手下們和雷東川等在走廊上,人數雖多,但沒有人敢大聲說話,只偶爾有護士過來的時候,眾人盡可能避讓出一條狹窄的道路,讓對方通過。
副手表情最為焦灼,進進出出,用當地話跟醫生低聲交談著什麼。
飲馬城的醫院不大,走廊自然也狹小,雷東川學得快,大概能听懂他們說的幾個最簡單的詞,重傷、危險一類的幾次提起。
雷東川擰眉,但是很快又松開,他知道郎卡曾經受過很重的傷,但是看周圍人的樣子,卻是從不避諱提起生死。
他本來今天一早帶著董玉秀再次來拜訪郎卡,想談談金佛的事,但是即便來得早了,也被告知郎卡外出。雷東川剛開始以為郎卡的手下在耍人玩兒,但是董玉秀脾氣好,認真問過之後,知道郎卡是去敬山,就帶著他一同找到山上去。
雷東川本來和董玉秀一同上山,但遇到郎卡的副手,跟他們在那里交談幾句,也就這麼一小會的功夫,沒成想郎卡竟然昏倒了。
郎卡躺在地上的時候,他那個副手臉色大變,帶著七八個人呼啦啦就沖過去,要不是董玉秀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恐怕當場就要被他們給抓起來了。
雷東川跑得快,他想去護著董玉秀,但不成想董玉秀比郎卡那幫手下還要著急,催著他去找醫院。
雷東川也沒多想,他在這幫人里頭身材最高大,二話不說背起郎卡就下山,上車之後一路沖到了醫院。
如今郎卡還在病房里昏睡,身旁只有董玉秀一人。
副手也不放心,但他也分不開,郎卡昏迷的時候手里握著董玉秀的手腕,用了很大力氣,一時半會分不開。
董玉秀就讓人搬了一把椅子過來,坐在病床邊陪著。
醫生檢查之後,一時沒有查到什麼,只能叮囑讓靜養,等郎卡自己醒過來。
病房太小,又需要安靜,其余眾人只能等在走廊里。
雷東川抬頭去看郎卡帶來的人。
副手也抬眼看他。
沉默片刻之後,雷東川先開口道︰「這次事情湊巧,我們昨天來拜訪過一次,也沒想到會在山上踫到郎卡生病,他這是怎麼了?我剛才听你們說,好像是舊疾復發?」
副手常年在郎卡身邊,會說一些漢話,不太流利地回復道︰「是以前的一些傷。」
「很重嗎?」
「嗯。」
雷東川跟他們干巴巴地聊了幾句,也問不出什麼,反倒是對方開始主動問他︰「你門找郎卡,做生意?」
雷東川含糊道︰「算是吧,談些事。」
副手︰「郎卡很會做生意,他心腸也好,往年來飲馬城還會捐贈一些物資,給這里的人提供食物和帳篷,去年還送了好多牛羊。」他說了幾句,又看向雷東川。
雷東川沒听懂,有些迷茫,這話太硬,上下都沒點餃接,听起來也不像是讓他拍馬屁的樣子。
副手撓了撓頭,他漢話說得一般,但好奇心半點不少︰「里面那個,是你什麼人?也是你媽媽?」
雷東川早就拿白子慕一家當自己家的人,對他道︰「我們內地不分那麼仔細,我喊她一聲姨,算是我長輩,她的話我都听。」
對方點點頭,又問︰「你弟弟,為什麼不姓雷,也不姓董?」
雷東川道︰「他當然跟白家一個姓呀,我弟叫白子慕,他姓白。」
副手追問幾句,被繞暈了。
雷東川擺擺手,道︰「這事不怪你,主要是我們家情況特殊,比較復雜。」
副手跟著點頭,他瞧瞧看了病房里一眼,看到那個明顯比他們當地女人縴細許多的身影,帶了些不贊成道︰「不管怎麼樣,這樣的季節都不該讓一個女人獨自來飲馬城,路上暴風雪太大,要是沒遇上我們,很危險。」
雷東川道︰「其實我姨不是第一次來了,她來這里找人。」
「找誰?」
「她丈夫。」
副手臉色憋的通紅,過了好一會才認真道︰「郎卡有失散的家人,他很重視他們。」
雷東川這回听懂了,他也不樂意了︰「你這話說的,我們也有家里人啊,我董姨這次來就是為了找人的,我弟你也瞧見了,那麼大一個小伙子,又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人家自己有爹。」
副手一臉八卦,想問又不敢問,不止是他,連周圍的人也都是一副吃瓜的表情。他們好像一不小心知道了一個大八卦,他們老大,大概可能是喜歡上別人的老婆了啊!
雷東川心里帶了點火氣,問道︰「我听說郎卡先生資助了很多年輕人?有些收養久了,也和家人沒什麼兩樣吧,這次我們行程有些緊,如果方便的話,還是讓他的家人來照顧的好,我們畢竟是外人,不太方便。」
副手強撐著鎮定表情,點頭道︰「對。」
兩邊說話都帶了幾分小心,互相提防,特別謹慎。
生怕對方誤會,佔自己便宜。
病房里。
郎卡慢慢蘇醒,他眼睫劇烈顫抖,幾次之後才奮力睜開,看到董玉秀的時候有些失焦,但很快定定看著她不放。這是他記憶里的那張臉,無數碎片重疊起來,是她沒錯。
董玉秀忙去扶他,輕聲道︰「不走,我就在,這哪里也不去。」
郎卡坐起身,慢慢平息急喘。
董玉秀看了他片刻,帶了一絲希冀小聲喊他︰「白大哥?」
郎卡沒說話,但是握著她的手緊了幾分。
他頭腦里很亂,只知道現在無論如何不能放開這雙手,盡可能壓低聲音,幾乎是懇求道︰「給我一點時間,一點就好,我馬上就能想起來,阿秀,我……我很多事記不清了,只要給我一點時間,你再喊我幾聲,行嗎?」
董玉秀眼淚落下來,郎卡想伸手去給她擦,快踫到她面頰的時候又不敢,手足無措。
董玉秀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輕輕貼在那喊他名字,一聲聲,一遍遍,明明是很小的聲音,卻讓郎卡眼眶泛紅。
——小董同志,我叫白長淮,跨長江過淮水的那個‘長淮’。
——小董,我比你大幾歲,你可以喊我白大哥,以後我會照顧你。
——小董太生分了,我以後可以喊你‘阿秀’嗎?
——阿秀,我想娶你,跟你成家……
……
董玉秀佩戴的眼鏡早已摘下來,她剛才坐在這里守著郎卡的時候,就已經紅腫了眼眶,鏡片上起了霧氣,她索性摘下,就這樣認真看著男人。
郎卡慢慢湊近,額頭跟她抵在一處,喊她阿秀。
董玉秀應了一聲,眼淚先滾下來。
她等這一聲,已經等了十幾年。
病房里,兩個人並肩坐著,手緊緊牽在一處低聲說話,他們錯過了太多年,有說不完的話。
「你的眼楮——」
「你的傷——」
郎卡想問她的眼楮,一開口和董玉秀撞到一處,看了對方片刻,郎卡扯了扯嘴角,努力做出一個扭曲的微笑表情,但很快又僵住,他怕自己這張臉嚇到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