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楚明豐的病癥會突然告急,楊氏每日以淚洗面,面容越發憔悴。楚王也日日食不下咽。偌大的一個楚王府無人敢在此刻冒頭管理,元里就從國子學告了假,照顧整個楚王府。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元里想多了,他總覺得楚明豐忽如其來的病重,隱隱像是被人為動了手腳似的。元里日日去見楚明豐,可楚明豐已經虛弱到每日大多時辰都在沉睡之中,清醒時刻變得寥寥無幾。元里去看望了楚明豐四次,只有一次遇到楚明豐醒著。「夫人來了?」楚明豐聲音氣若游絲,卻還帶著笑意,「正好為夫有幾件事要交代你。」元里上前傾听,楚明豐說話說得斷斷續續。短短幾句話而已,說完之後,他已沒了精力。「我知曉了,」元里忍不住在心中嘆口氣,「你盡管放心吧。」說完,元里就不再打擾他休息。但走出臥房的時候,元里卻好像听到了楚明豐在輕輕哼著辭賦曲子。聲音沙啞,卻難掩愉悅。元里轉頭看去,從撩起的床帳之間看到了楚明豐嘴角翹起的弧度。楚明豐……在期待著死嗎?元里一瞬間升起了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但等元里再次看去時,哼曲聲已經沒了,楚明豐也靜靜地睡了過去,剛剛那一幕好像只是他的錯覺。元里遲疑了幾秒,轉身離開。「系統,楚明豐還有救嗎?」路上,元里再一次問道。在第一次見到楚明豐後,元里就已經這樣問過系統。但系統卻沒有回答元里。這一次也毫不意外,系統冷漠地沒有給絲毫反應。元里垂著眼楮,忽然感覺有些難受。他知道,楚明豐沒救了。或許連幾天都熬不了了。深夜,萬籟俱寂。楚明豐從病痛之中醒了過來,就見窗旁立了一道高大健碩的黑影。他認出了是誰,無聲笑了幾下,艱難地從床上坐起,靠著床柱道:「辭野。」窗旁身影側了側身,居高臨下地凝視了他許久,語氣漠然,「楚明豐,你快要死了。」「對啊,」楚明豐咳嗽著道,「也就這一兩日的事了。」楚賀潮走到了床旁,掀開衣袍,大馬金刀地坐在了床邊椅子上。楚明豐揶揄道:「我還以為直到我死,你都不會來見我。」楚賀潮扯唇,沒有多少笑意,「怎麼會,你可是我的兄長。」楚家兄弟倆對外表現出來的關系並不好,是連天子都知道他們不合的地步。實際上,雖然這關系有幾分表演出來的夸大,但楚明豐與楚賀潮也確實沒有多少兄弟之情。楚明豐從小便身體不好,楚王與楊氏將大部分的關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等到楚賀潮出生後,身體健康的二子更是讓父母親對楚明豐感到更加虧欠。楚明豐是天之驕子,早熟得很,但他曾經年少時卻常常劍走偏鋒,恨自己的身體孱弱,也恨弟弟的身體硬朗,對楚賀潮做了不少錯事。楚賀潮這個硬骨頭在面對家人時總會多容忍幾分,這一容忍,便忍到了少時離家去了北疆。楚賀潮離家後,楚明豐反倒逐漸清醒了過來。他不再魔怔,長大之後更是對楚賀潮有諸多愧疚,彌補良多。然而這時,他們兄弟倆已然生疏。但同為一家人,即便內里有諸多不和,他們還是天然站在一個陣營,是能夠彼此信任的人。「等我死後,你帶著人馬即刻離開洛陽城,」楚明豐語氣忽然嚴肅道,「不得停留!」楚賀潮沉默地听著。楚明豐將所有的打算和盤托出,緩了好一會,最後道:「辭野,還有一件事。」楚賀潮撩起眼皮。「是我求了娘將元里取回府中給我沖喜,」楚明豐笑了笑,「可憐他還未立冠,我便要死了。雖與他成親不過幾日,但我卻把他當我夫人看待,他是楚家的媳婦,也是你的親嫂子。元里有大才,以後便讓他代我為你掌控好後方一事。」楚賀潮在嘴里琢磨著「親嫂子」這三個字,眯了眯眼,沉默不語。楚明豐悠悠嘆了口氣,「等我死後,你多听他的話,也要多護著他。等我服喪期一過,他若是有喜歡的人,也可讓他自由娶嫁。替我看著他兒孫滿堂,我死後也能心安了。」楚賀潮沒想到楚明豐能夠這麼大方,還能夠允許元里一過服喪期便自由嫁娶。可見楚明豐也是喜歡極了他的這位嫂嫂。楚賀潮滿不在乎地道:「好,我會為你看他兒孫滿堂。」楚明豐微微頷首,「元里還未立冠,他想要在洛陽國子學多待上幾年。等他從國子學出來後,再讓他幽州不遲。」「幾年?」楚賀潮突然嗤笑一聲,忽然問道,「是你讓歐陽廷離開的?」楚明豐不答。楚賀潮像是嘲弄道:「因為他成了元里的老師,所以你也為他指了一條明路。楚明豐,我從未想到你有朝一日會為另一個人思慮到如此地步。」楚明豐笑而不語。說完元里的事,他也沒了力氣,合上眼楮休息。楚賀潮在旁默默坐了良久,忽然低聲道:「你非死不可嗎?」楚明豐竟然也未睡,他沒有睜開雙眼,只是輕輕地道:「我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楚賀潮突然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楚明豐嗓間一片腥味,他喉結滾滾,低聲道:「辭野,我對不住你。」「……你勿要傷心。」楚賀潮冷笑幾聲,步子沒停留一下,轉瞬就沒了聲響。楚明豐胸口悶悶地笑了幾下,笑著笑著,低笑就變成了大笑,仿佛拿軀體僅剩的生命在最後時刻去放肆宣泄一般。「世間哪來兩全法……」元里一夜難眠,第二日起了大早,出門散著心。走到練武場時,他看到了楚賀潮。楚賀潮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到練武場的,身上的熱氣肉眼可見地散發出來。背部肌肉時而聳起時而凹陷,帶著股壓抑濃厚的煞氣。元里目光移動,楚賀潮黑發上有水霧凝結,好似一夜未睡。听到聲影,楚賀潮轉頭看了過來。他雙目泛著通宵未眠的血絲,更顯鋒利逼人。看到是元里之後,楚賀潮收回眼楮,猛地朝木柱揮刀,早已千瘡百孔的木柱霎時間腰斬而斷。元里看了一會,緩聲問道:「你還好嗎?」「嫂嫂,」楚賀潮答非所問,「等有機會,你教教我如何下水。」元里干脆利落地點頭,「好。」從練武場出來後,眾人一起用了早飯。飯桌上氣氛低沉,楚王與楊氏食不下咽。兩人眼眶皆紅著,發絲染白,像是一瞬間蒼老了許多。飯用到半途,忽然有僕人腳步踉蹌地跑了過來,滿臉驚慌,「王爺、夫人,大公子他、他突然變得很有精神!不止下了床,還讓人送了飯燒了水,現在、現在正在沐浴更衣!」這分明是一件好事,但這僕人卻滿臉絕望。因為誰都知道,病成那樣的人忽然有了精神,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回光返照。楊氏手里的碗筷倏地掉落,她頓時耳暈目眩。飯桌上一陣人仰馬翻。等眾人匆匆趕到楚明豐的住處時,楚明豐已經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華服。兩個奴僕正在他的身後為他擦拭著滴水的長發,楚明豐端坐在桌旁,正抬手飲酒吃飯。病氣好像短暫地遠離了他,讓這位小閣老重現了名士風流之色。他臉色紅潤,眼中有神,嘴角噙著微微笑意,楚王與楊氏一見到這樣的楚明豐,眼淚當場就落了下來。「爹,娘,大好的日子,你們哭成這般做什麼?」楚明豐微微一笑,抬著食了口肉,請道,「這會正是用早飯的時候,爹娘請坐。夫人,辭野,你們一同坐下來,陪我用完這一頓早飯。」四人依言坐下。楚明豐一一抬手,為楚王和楊氏夾了筷他們喜愛的菜肴,感嘆著道:「自我入了內閣,倒從未為您二老夾菜了,現下回想起來,卻是諸多悔恨和遺憾。爹,娘,以後兒子不在了,你們可要記得兒子為你們夾的這道菜。」楚王連連點頭,「記得,記得……」楊氏已經哽咽到不能自己。楚明豐轉而看向了楚賀潮同元里,他笑著為二人斟了杯酒,「我不曉得你們愛吃些什麼,索性咱們三人便共飲一杯吧。」他端起酒杯,吟吟笑著地對元里道:「夫人,為夫便祝你錦繡前程,一帆風順。」元里認識楚明豐才不過半月,卻已經將他當成了朋友,他不發一言,直接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楚明豐道了聲「好」。隨後,楚明豐便看向了楚賀潮。楚賀潮拿起酒杯與他相踫,下顎緊繃出不善的弧度。楚明豐輕笑,低聲道:「辭野,兄長便祝你長命百歲吧。」楚賀潮猛得捏緊了杯子,呼吸好像變了變,與楚明豐一起抬杯飲盡酒水。此時,楊氏已然哭到暈厥過去。楚明豐喚人將父母親攙扶走,對楚王道:「兒子想要一人上路,這等畫面並不想讓您看見。」楚王眼含熱淚,腳步踉蹌地帶著妻子離開。楚明豐同樣讓元里和楚賀潮離開了房間。清晨的日光緩緩照進屋內,塵埃在日光中如螻蟻眾生一般起起伏伏。楚明豐抬著獨酌,靜靜看著門外女敕芽破土而出。當天晚上,楚明豐逝世了。楚王府剛剛掛上的紅綢換成了白綢,半個月前還是一片喜意的楚王府,如今已拽布披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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