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下了頭場雪，氣溫立時降了不少，又臨近新年，京城做買賣的人少了很多，街頭巷尾多是采辦年貨的人群，過年要點的紅燈籠喜氣洋洋的掛了半條街。吳琣就這樣挑起半邊簾，看著街景一路到了無香茶苑。
下了車，她發現無香茶苑也正在準備過年，門上的對聯及門楣都換了新的，灑金的大紅紙上還有一團團的祥雲暗紋。平時看不出來，當寫字時用墨水浸過，金色的紋路才會顯現在字體上。所以，一個個蒼勁有力的墨字上，纏滿了金色祥雲，襯在無香茶苑原木的本色下，說不出的雅致吉慶。
再往里走，冷無香和四個小跑堂迎接在院中，不卑不亢對吳琣含笑，卻又像第一次見面般陌生︰「吳小姐，請樓上請，今日謝公子已將無香苑整個包了下來，您不必拘束。」說著，冷無香閃身讓小月在前面引路，她自己則轉身自顧自的走開了。
記掛著心里的事，冷無香的舉動，以及院子里反季節而盛開的杜娟花都沒能引起吳琣的注意。
她一路被小月引到二樓，一直送到東端的最後一個門內，小月緩緩推開鏤空雕冰裂格的木門，吳琣眼前一亮。
這間東端的房子正對城外，一條寬闊的古運河還未封凍，黑漆漆的如同沒有流動的河水與兩岸的白雪皚皚相映成趣，黑白分明中層層薄霧自河水中裊裊升起。幾只扁舟停在河中央，仿佛凝固了一般。美麗的雪景被丈寬的梨花木窗欞當畫框一般的收到其中，變作這間屋子最大的裝飾，明媚的陽光照入室內，輕幽的香燻煙絲縈繞，穿梭在陽光中。
「鏘鏘。」
兩聲清脆悠揚的琴聲收回吳琣驚艷的眼神，她這才發現，謝瑞麟一臉淺笑的坐在屋中央的大桌前，手上撫過一張古琴。淺褐色的長袍，領口和腰帶上瓖嵌了一圈短小柔軟的貂皮，襯得他膚色瑩白，一張稜角分明的臉上，兩道劍眉直插入鬢。
天神下凡呀吳琣覺得滔滔口水都能把這間屋子淹了。
「怎麼樣？景色不錯吧？」謝瑞麟起身迎向她，體貼的引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吳琣听他這麼一說，急忙收起那幅沒有見識的面目，一提裙擺，端莊的坐在桌前，強裝淡定的道︰「謝公子找我何事？不會就是想約我來看雪景吧？」
謝瑞麟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反倒是悠閑的踱到桌邊將古琴掛回牆上，將放在桌角的一只錦盒緩緩的推向吳琣。吳琣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在謝瑞麟的示意下小心的打了開來。盒里是有幾張寫滿了字的紙，吳琣翻看了一下，是幾張嫁妝單。她有些不解的看向謝瑞麟，這是什麼意思？
謝瑞麟替她倒上一杯茶，指著嫁妝單道︰「我今天當然不是請你喝茶這麼簡單，這些東西是給你的，也是我之前答應過你的事。」
吳琣更是不解了，她跟謝瑞麟有什麼約定嗎？
「你說首輔給你留下一些線索需要我幫你找出來嗎？我想，他指的應該是這些。」說著，謝瑞麟接過那幾張單子，指著其中一項讓她看，那上面寫著︰足金百合，十兩，送禮人處寫的人名叫谷阿超。
「阿超？這是誰？」吳琣還是不明白。
謝瑞麟一笑，解釋道︰「這張禮單可是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找到的，這是當年嚴閣老娶妾時一些名流送的賀禮，谷阿超送的禮物不是算輕的卻也不算重。還有這張紙……」謝瑞麟又取出另兩張紙，是抄錄好的戶籍，其中一張是谷阿超的，另一張則是一個陌生的名字，谷若花。「谷阿超的這張是我自內務檔案處查尋到的，說明這人在宮中當差，你能猜到是誰啦？」
「谷大用」吳琣的眼楮一亮。
謝瑞麟贊許的點點頭，又接說下去道︰「這張若花姑娘的戶籍卻費了我好大的力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竟然還能找到也出乎我的意料。那麼，說到這里，你可猜到這位若花姑娘又是誰？」
「若是這麼說，我猜她一定是谷大用的親戚，所以谷大用才會送這麼重的禮來祝賀。」吳琣略有所思，「可是，這與我們家的冤案有什麼關系？你不會是想說，其實是嚴閣老的妾——若花殺了嚴公子吧？那可是她的兒子啊，殺了自己兒子有什麼好處……啊，難道，其實是嚴閣老出手殺人，他發現若花紅杏出牆，與別人苟且後生下了私生子就是嚴大公子，于是，嚴閣老發現帽子是綠色的所以殺人以泄忿？」
她還沒說完，謝瑞麟的眼光已經可以殺人了，她急忙自覺的收了口，「一個還沒出閣的大姑娘，怎麼說話這麼骯髒？」謝瑞麟不滿的瞪了她一眼，拿起杯子喝水。
「她做得，我說不得？做的人才骯髒」吳琣冷不丁的又竄出一句。
于是，謝瑞麟一口水來不及咽就直接噴了出來。這女人可能沒有一點羞恥感，謝瑞麟看她一臉無辜捧茶喝的樣子，只好擦擦臉上的茶水，繞開那個話題，接著解釋他查到的問題。「我是听了首輔所說，才想到要從嚴家的關系查起，這才發現那的確不是她的孩子。那是嚴閣老另一位妾所生，自古庶出為長都會家門不幸，所以我懷疑……」
「谷大用幫谷若花殺人，以將嚴家的全部家產霸為己有？對不對？」吳琣搶著答道。「可是你等等，剛才你也說了，若花是妾，她的兒子也是庶出，五十步笑百步，她有什麼好爭的？」
謝瑞麟對她一笑︰「問的好。若花原本也是妾，不過她命好，才過門沒幾天當家主母便死了。她深得嚴閣老的喜愛，就這麼被扶了正，她的兒子自然也由庶變嫡。可惜的是，還有妾生兒子比她早，倒讓庶出的兒子佔了長子之位。」
話說到這里，吳琣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這樣解釋起來就可以理解了。可是吳琣轉念再一想，又叫道︰「不對呀？就算若花有心想要殺掉庶出的長子，可你沒有證據呀現在說了半天，不過都是你的推理，直接證據呢？」
謝瑞麟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的確發現了她與之前的不同。他以二指夾起錦盒中的另一張紙，遞給了吳琣。吳琣定楮看下，竟是一張抄錄驗尸的牒單。吳琣心里一驚，知道這東西謝瑞麟一定是費了很大勁才拿到的，不由得心生佩服，低頭仔細看去。連看兩遍，卻不得要領，她有些茫然的抬頭看向謝瑞麟求助。
謝瑞麟伸手指點她，讓她仔細看其中的二行。
那兩行寫著在嚴公子的背後發現成片細密的針眼，仵作猜測是紋身的圖案，只不過僅用針刺過還沒來得及上色。吳琣一喜，對謝瑞麟笑道︰「這就是說，嚴公子的死與宋仕子的死是完全一樣的了？那我們接下來，只要查出是誰刺在他背上的紋身就可以了嗎？這東西是你從哪里找到呀？應該很難吧？」
謝瑞麟搖了搖頭，負手站了起來，面向窗外的雪景︰「其實這份牒單能存下的確是不容易，可是我找到它並不難，根本沒有找，就是昨天進宮時，陛下夾在給你的點心盒中給我的。我想，他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吧」
原來是那個大男孩，吳琣心里一暖。
「其實，我這次約你去西山的詩會想讓你見的人是表哥——商立濤，我發現他這次來京後，與谷大用的人走的很近。除了那張牒單外，其它的我是帶到西山詩會上，本來想在宴會中約你到柏寒亭時拿給你，稍晚些一起與商立濤對質的……沒想到，發生了那種事。」
那種事吳琣眼皮一跳，她不知道謝瑞麟提到是宋仕子枉死的事，還是柏寒亭前讓他看到她與韓敬儒私會的事。「謝公子，我那天真的不知道是誰約我出去，我只是按小太監的指示向山後走，隨後遇到韓大哥實在是意外……」可是，當時為什麼韓敬儒會突然出現呢？他說，是怕自己把宴會上的什麼安排破壞，可會是什麼事呢？
「韓敬儒……」謝瑞麟眉頭皺得更緊，「……這個人沒有回來再找你吧？」
吳琣有些失落的搖了搖頭，其實，她倒真的希望能再見到他一面，可以把所有的事都說清楚。
看到她原本已經喜氣盈盈的臉色，在提起韓敬儒之後，立馬灰暗了下來，謝瑞麟不自覺得的有一絲怒氣。他走回桌邊，盯著吳琣半晌突然道︰「湮銳，那個人身份與背景都不明了，當初我就曾力勸吳老爺不要收留這樣的人，他卻說舊友相托，不得不照應。所幸，韓敬儒雖然一直心懷不軌，卻沒有傷害到……」
「謝公子——」吳琣猛然提高聲音，制止了謝瑞麟再說下去，可她看到謝瑞麟臉色已然變了顏色，只好低頭急匆匆的收了嘴。兩個人相對無言，室內原本如春的氣溫突然下降了十度。
吳琣有些不自在，可是低頭糾結了許久，她緩緩的抬起頭對謝瑞麟道歉︰「謝公子，不好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們不應該在還不知道真實情況下，在背後對議論別人。你說呢？」
「湮銳，他在七年前突然闖入你家的生活，他對你家的所有都知之甚詳，可是對于他呢？你們又知道多少？」謝瑞麟也略提高了聲線，「連你大哥都覺得家道敗了，帶著妻子離開了京城，雖然有些自私，可這樣才應該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可是他呢？他為什麼要留下來？他圖什麼？他突然出現，突然消失，從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一定是在替什麼人辦事，只是我們還不知道而已。湮銳，你不會真的認為，他是感念吳家對他有知遇之恩嗎？」。
死死的將軍
謝瑞麟這段話讓吳琣張了張口，她有一絲恍惚，無言以對。她怔怔的坐在椅子上，想爭辯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對于韓敬儒，她只知道自己來到這里後的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對于之前她沒有絲毫記憶。可就是這幾個月的短暫記憶里，韓敬儒做過的事一再重演，匯到最後，酒樓上他堅定的把吳琣擋在身後的深藍背影再次疑固在吳琣眼前。她堅定的一搖頭，對謝瑞麟道︰「他不會的。在我家最難的時候，收留了我們，又不離不棄一直在幫我們。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是壞人？」
這個動作看得謝瑞麟心生急躁，他俯身撐住桌面，盯住吳琣低吼道︰「眼楮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所有的行為都可以是假的，只是內心才是真實的。你難道對自己有信心，能探知他的內心？」
「我為什麼要探知一個人在心底呢？在這個世上，最黑暗、最骯髒的就是一個人的心底……」吳琣目不轉楮的看著謝瑞麟，一字一頓的說著，「其實，光明與黑暗，懷疑與信任，愛與憎是可以同時存在一個人的心里的。你以為你很偉大嗎？你就沒有一絲一毫見不得光的地方？若真是與他相比，我似乎更不應該相信拿了我吳家十幾萬兩買了官，轉頭又要退婚的人呢？」
謝瑞麟一愣，不知如何接話。
「我是一個成年人，我可以相信我自己的眼楮和我的判斷，謝公子，你現在站在這里咄咄逼人的告訴我不要相信這個，不要相信那個，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我能與你繼續成婚，以及現在你幫我做的這一切，不過都只是個交易，我們可是有契書在手的。你讓我怎麼能相信接下來的日子，你不會再提出什麼要求，才肯一直幫下去呢？你自以為無私的舉動，其實不過是另一種仗勢欺人，你所儀仗的勢不過是你謝家凌駕于我吳家之上。」
「我……沒有。」謝瑞麟的辯解有些沒有底氣，他緩緩的坐在桌旁。
「可能我剛才的用詞有些嚴重了，但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的。謝公子，話雖然這樣說，我還是很感謝你幫我查到的東西。」吳琣的語氣弱了下來，「其實，信任這個東西很奇怪的，一旦建立，就很難毀掉。我寧可等哪一天自己重重的摔一個大跟頭，才會收回我好不容易才付出去的全部信任，因為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
謝瑞麟抬頭看她，窗外的陽光斜斜的照進來，溫柔的在她鼻尖匯成一個光點，說到韓敬儒名字時，臉上如水的溫柔。看吳琣也不想再把情勢搞得太僵，謝瑞麟看了看一旁的水漏，笑道︰「好啦，好啦，我們不要再為一個沒在的人傷神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還幫你約了一個老朋友，她也該到了。」
吳琣才想問是誰，就听小月在門外溫柔的道︰「謝公子，您約的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