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幾聲凌厲尖銳的呼嘯聲,明軍陣地上僅存的五門火炮再度發射,尚可喜前方的陣線上,又有兩列八旗甲兵,三十幾人從中間被炮彈擊飛,破碎的肢體和盔甲飛散四周,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經過一個多時辰的混戰,兩軍的火炮都已經因為炮膛過熱而基本啞火,尚可喜知道那應該是明軍最後一次發炮了。
對方火炮的性能在某些方面確實要高一些,居然可以比他用的福建炮多射兩發。要知道,這個時期,福建的火炮鑄造技術在全國都是具有領先地位的。
雖然之後沒了火炮的威脅,但是明軍爆發出來的戰斗力卻讓他不由得對這場戰役的最終結果產生了動搖。兩軍陣前彌漫的煙霧,嗆鼻的火藥味,以及巨大的傷亡和滾滾而來的明軍更是使得尚可喜壓力巨大。
他打了幾十年仗,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那麼慘烈的戰場︰明軍一次又一次沖上來,清軍一隊又一隊八旗甲兵前赴後繼,不斷補上前面因為巨大傷亡產生的空缺,一層又一層的士兵相互捅殺,戰場之上到處都是倒地的尸體,他的數千火槍兵在對射中也只剩下了最多一半。
馬蹄聲,火槍射擊聲,白色的煙霧,黃色的塵土,明軍前後三次突破了陣線,但很快又被擊退,便是居于陣後,騎在馬上的尚可喜,臉上都已經染上了黑色的硝煙。
他抬頭望向前方,煙霧彌漫的清軍陣線上,又有一排火槍兵開始了齊射,但到了這個時候,說是齊射,其實也就是比散兵射擊好一點罷了。
在「砰砰砰」的火槍射擊聲中,清軍陣線上升起了一團新的煙霧,白煙伴隨著嗆人的味道很快彌漫,使得尚可喜的視線也同時變得模湖,他已經看不清明軍進攻方陣被齊射之後的反應了,只是听到了一陣被喊殺聲掩蓋住的慘叫聲。
而經過這一輪射擊,他手下的那些藩兵在後退裝彈的過程中使得陣線更加混亂,清軍甲兵趕緊補上,以防明軍突然攻來。
「這次滿人還能贏嗎?」尚可喜的鼻腔里充斥著熟悉的硝煙味,看著眼前混亂的陣線,有些絕望地問道.
李定國策馬奔馳在親衛騎兵之中,谷風吹得他身後的那面王旗颯颯作響,殘酷的戰場毫無遮掩地展現在了他的眼前,但並沒有引起他的絲毫觸動。
周圍的明軍因為李定國王旗的出現,頓時歡呼起了起來,士氣大振,軍陣中甚至爆發了一陣山呼海喊,他們的晉王殿下來了!
這不是李定國第一次沖陣,對于軍陣里的大西軍老兵來說,李定國就是這支軍隊的靈魂,每當對方親自沖陣的時候,就是大戰最後勝利的時刻。
便是這支軍隊的新兵,也從來都認為——這天下的仗,就沒有李晉王打不贏的。
在原本的歷史上,新會城外和清軍主力的那場決戰,剛剛病愈的李定國也在關鍵時刻帶著兩千中軍騎兵沖了上去,和清軍鏖戰了數個回合,只是實力懸殊之下,最後沒能挽回敗局。
雖然現在歷史已經徹底改變了,但李定國還是那個李定國,不管他和孫可望之間有多少齟齬齷齪,也不管兄弟間的矛盾有多麼不可調和,李定國依舊還是那個會選擇率領中軍沖鋒陷陣的一代梟雄!
他只是太驕傲了,雖然不知道孫可望為什麼突然就變強了,遠遠超過了他,但他心中仍舊堅信自己絕對不會比孫可望差,最多就是不小心做錯了什麼,走錯了幾步路,浪費了點時間,但只要給他時間調整,他絕對不會輸給孫可望,絕對會再度崛起,成為軍中第一人。
恍忽間,李定國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勝利,看到了自己領著大軍擊潰屯齊,陳泰,和孫可望一起包圍南京,他看到自己最終還是勝過了孫可望,在殿前軍之前攻進了南京城。
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重,李定國的精神也開始亢奮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當年衡陽之戰的時候,那時就算是兵力劣勢,他最終還是打贏了,現在更沒有理由會輸。
「晉」字大旗在軍陣中疾速移動,呼呼作響,無數散落陣中的騎兵源源不斷匯入其中,李定國原本的六百親衛騎兵很快就變成了一支兩千多騎的強軍,在馬上起起伏伏的頭盔如同波濤不斷翻涌,排山倒海而來。
「萬勝!萬勝!」.
谷風吹散了彌漫在半空中的煙霧,同時也帶來了腥羶的血味,這片山谷在短短半天時間里,已經倒下三萬多人,近萬匹馬,堪稱「絞肉谷」。
屯齊和陳泰看著眼前的局勢,均是面色嚴肅,眉頭緊鎖,牙根緊咬,已經有好幾個滿八旗都統及以上的軍官陣亡了,便是陳泰手下的大將藍拜,順治派來壓制屯齊的蘇克薩哈也都分別戰死在了北面山嶺和中路戰場。
清軍雖然擊退了明軍的一次又一次沖擊,但自身的損傷也十分嚴重,如今只不過是憑著最後一口氣在硬撐。而李定國大軍原本的進攻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可是,隨著那面「晉」字王旗的出現,對面的那些明軍卻是再度活了起來,似乎正準備做最後一沖。
「陳泰,領著你的親衛和我一起沖上去,再晚就來不及了!」屯齊咬了咬牙,不再猶豫,打算叫上陳泰做最後一搏。他知道現在誰先沖破敵軍的陣線,誰就能贏,甚至是大清的生死存亡,就在這最後一沖了。
「屯齊,你要做什麼?」陳泰出人預料地阻止了屯齊的沖鋒,甚至拉過了對方的韁繩,湊過頭去低聲喝道︰「你瘋了嗎,這樣沖上去,一會若是敗了,你怎麼逃?」
屯齊微微一怔,兩軍會師之後,陳泰一貫鎮靜,而且屢屢以大局為重,從來不和自己爭奪所謂的指揮權,他有些不明白對方怎麼突然慫了?
「此戰若是敗了,大清就沒了,逃到哪里去?」屯齊怒目圓睜,額頭上青筋突暴,死死地瞪著對方反問道。
「關內不行,大清還有關外,再不行就撤到遼中,撤回赫圖阿拉,寧古塔,你還是大清的貝勒,我也還是大清的固山額真,若是在這里義氣用事,你我都死了,大清才是真的沒了!」陳泰還是一貫的冷靜,但是語氣已經咄咄逼人。
他一開始就是巴牙喇甲喇章京出身,在伐明攻錦州的那場大戰中,第一個沖入敵陣,得 而歸的那個人就是他,陳泰不是怕死,更不缺勇 ,但是他覺得活下去更重要。
「就算你我現在不顧一切沖上去又如何?就這幾百騎,有什麼用?」陳泰見屯齊不說話,再度喝道︰「此戰便是贏了,也是慘勝,除了可以從容撤退些,什麼用都沒有了,這些尼堪變了,關內的土地不會再屬于大清了,你怎麼到了這個份上還不明白?」
喊完,陳泰也幾乎力竭,一貫冷靜從容的他,語氣中也滿是悲愴。他看到了,這些漢人變了,他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些可以輕易擊敗的尼堪了!
只是,屯齊並沒有被說動,他扭過頭去,看了一眼前方的軍陣,那面王旗之下,兵馬越匯越多。
片刻之後,陳泰便覺得自己手中的韁繩忽然一緊,等他反應過來,屯齊已經把韁繩重新抓回了自己手中,然後拔出腰刀,朝著身側的巴牙喇章京大喊道︰
「帶著大清的勇士,跟著本貝勒沖鋒,沖破明軍的軍陣,把屬于大清的勝利奪回來,殺光這些下賤的尼堪!」
說罷,屯齊便第一個策馬沖出,他身後的三百多親衛也隨即緊跟而上,煙塵滾滾中,陳泰身邊很快就空出了一小塊區域.
李定國聚攏兵馬之後,以自己的六百親衛騎兵作為核心,部署在進攻方陣的右翼,還有數百聚攏來的騎兵緊隨其後,另外的一千多騎兵則部署在了大陣的左翼,中間還是密集的戰兵方陣。
李晉王親自領兵沖鋒,明軍士氣大振,一改原本疲軟的進攻,五六千明軍殘兵組成的進攻方陣義無反顧地朝著清軍陣線沖去,氣勢如虹。
只要李定國的親衛騎兵突破了清軍陣線的左翼,他便能和靳統武合兵一處,上千騎兵足以擊穿清軍的整個陣線。屆時,還剩半口氣的清軍陣線便會隨著中路,南面兩塊陣地的丟失而一潰千里。
一陣「砰砰砰」的火槍射擊聲從清軍陣線傳來,明軍前排瞬間倒下了數百人,李定國面前的騎兵也有十幾人摔落馬下,被緊隨而至的馬蹄踏成了肉泥。
尚可喜領著兩百多個精銳家丁親臨前線指揮,殘存的一千多火槍兵再次被組織了起來,清軍的齊射仍舊具有不小的殺傷力。但是已經不能阻擋士氣大振的明軍進攻了,他看著對面正在疾速奔來那面大旗,知道是李定國親自來了,已然心如死灰。
「滿人這次真的要輸了!」尚可喜嘴里喃喃道,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
緊接著便是兩輪殘酷的火槍對射,雙方前排的火槍兵,騎兵齊刷刷的倒下了一片,雙方的軍陣也隨之混亂起來,許多戰馬受到驚嚇,根本不受控制,驚慌的跳躍打轉。
很快,隨著兩軍距離不足五十步,一陣震天的喊殺聲突然在山谷中爆發出來,明清兩軍軍陣中的戰兵,騎兵都同時 沖而出。
尚可喜看著沖上去的藩兵,八旗兵,綠營兵,心中還在猶豫。便是身經百戰的老將,面對生死,抉擇也不一定會容易。
突然,一股數百人的騎兵氣勢洶洶地從清軍後陣沖出,帶起了一條黃色尾巴,尚可喜扭頭看去,發現居然是屯齊的認旗,心中一緊,當即不再猶豫,也領著兩百余精銳家丁沖了上去。
屯齊不像陳泰,他對局勢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而且這些年來,屢戰屢敗,若是日後清算,他恐怕也不會好過,與其苟活,不如在這里為了大清戰死!
一陣轟隆隆的馬蹄聲,凶 的清軍騎兵朝著明軍軍陣的側翼沖殺而去,鋒利的長槍大刀揮舞著將附近的明軍士兵砍翻在地,明軍戰兵也舉起長槍火銃,對著身側的騎兵近距離射擊突刺,騎兵和戰兵交戰的喊殺聲,慘叫聲不絕于耳。
但很快,一支數百人的明軍騎兵從側翼沖來,直接將這支氣勢如虹,砍翻了無數明軍戰兵的清軍騎兵給攔腰截斷了。
李定國跳上了親衛的戰馬,他原本的坐騎被清軍的火槍兵擊中脖子,直接倒了下去,好在他本來就武藝高強,並沒有摔倒。
騎上第二匹戰馬的李定國,手中那把不禁用,還沒砍倒兩個清軍就已經斷了的腰刀也換成了鋒利的長槍,在人喊馬嘶,槍聲不斷的戰場上,一面大聲怒喝,一面帶著身邊的騎兵繼續沖鋒,很快又沖進來混戰的軍陣之中。
屯齊在馬上又砍翻了一個明軍戰兵,對方脖子處噴射出來的鮮血染紅了他的戰甲。就在他調轉馬頭,還要繼續沖鋒的時候,眼前突然閃過一道長長的火光,幾支魯密銃就在距離他不足十步的地方轟然響起。屯齊身上中了三槍,披著三重甲的龐大身體震了幾下,然後直接從馬上重重摔落。
摔倒在地的屯齊張著嘴,喉嚨里發出了伊伊呀呀的聲音,胸口破碎的甲胃處血如泉涌,他仰頭看著硝煙彌漫的天空,無數騎兵快速移動的身影閃過,金戈相踫的刺耳聲,轟隆隆的馬蹄聲不絕。
「大清敗了,大清敗了……」屯齊的喉嚨被鮮血堵住,已經發不出聲,只剩下殘存的意識最後閃過。
隨著屯齊的大旗倒下,很快尚可喜的大旗也倒在了軍陣之中,還剩最後半口氣的清軍開始崩潰,清軍陣線從南到北,逐漸演變成了數股往東逃竄的潰兵。
李定國換上了第三匹戰馬,身上的戰甲也破了好幾處,但依舊意氣風發,戰意不絕,他帶著身邊護衛的十幾個騎兵,扯著嘶啞的嗓子,繼續朝著清軍潰兵,陳泰的認旗 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