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漫天，一襲青袍的李青元腳踏翠竹靈舟，靜靜地肅立遠眺。
在血色夕陽的照耀下，是連綿盤亙數百里的萬獸山。
李青元的整個童年都是在萬獸山上度過的，對山中的一草一木可謂是無比熟悉，可如今，記憶中的斷崖、瀑布、溪流、獸吼、鳥鳴全都不見了蹤影，眼前的一切都殘破不堪，山河破碎、草木皆倒。
李青元強忍著內心的悲痛，朝著萬獸山主峰方向緩緩飛去，越是靠近主峰，下方的山川林海就越是一片狼藉，無數高大的樹木朝著與主峰對立的方向傾倒著，就像是被颶風席卷過一般，飛了好一會兒，主峰才終于映入眼簾，只見常年籠罩的護山大陣不見了蹤影，整個主峰都無遮無掩的暴露在外。
李青元呆呆地望著萬獸山主峰，終于再也忍耐不住，男兒淚滾滾流淌。
整個主峰似乎憑空矮了一大截，以主峰為中心的一大片土地，更是草木不生，到處光禿禿的，伴著紅雲夕照，整片大地都似乎染上了一層血色。
或許是見李青元的靈舟在此處停留太久，主峰上升起一道翠綠色遁光迎了上來。
「道友所來何事？近日我家卻是不便迎客。」遁光還未靠近，就有一個沙啞地聲音從中傳來，但那聲音再沙啞，李青元又豈能不識。
「二哥！」李青元拭去滿臉淚水，悲聲道︰「是我，我回來了，我回來晚了……」
翠綠色遁光聞言一頓，一個加速停在李青元的靈舟正前方，顯出了腳踩一件樹葉法器的李青玉。
「六弟！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李青玉一躍跳上翠竹靈舟，兄弟二人把臂凝望，雖只分開不到一個月，卻頗有滄海桑田之感，兩人心頭都是百感交集。
兄弟二人一邊談起了這段時間彼此的境遇，一邊向主峰上落去，彼此都不禁滿口唏噓。
「六弟，快隨我去見傳功長老，他老人家要是見到你平安無事，一定會很開心的！」交談了一會兒後，李青玉勉強收起激動之情，將李青元帶往傳功殿。
兩人一路走來，入眼盡是殘垣斷壁，無數李家的凡俗族人穿梭其中，挑土、砌牆、種樹……一點一滴地重新建設主峰。
對于這些凡人，李青元倒是毫不意外，在此界，三大界主勢力本就禁止大肆屠殺凡人，而且凡人對于所有的修仙勢力而言，都是易于把控，且無比寶貴的財富，所以也沒有誰會主動傷害凡人。
是以這次三宗攻打李家，除了在主峰中擔任雜役的李家凡俗族人被波及外，其余居住在外的凡人倒是毫發無傷，此時戰後被大量征召入山，負責山門重建的任務。
不過一路上，李青元倒是發現了不少陌生修士，他們身穿統一的白色道袍，道袍的前後還繡著明月和繁星，正跟隨著李家修士干著重建、巡邏等事務，一副任勞任怨的樣子。
「這些是玉寰老祖帶來的星月宗弟子。」李青玉看到李青元疑惑的目光，由衷感慨道︰「這次多虧了玉寰老祖帶領星月宗數百位弟子來援，咱們家才能這麼快開始重建，眼下你所看到的只是留下來幫忙駐守的少量弟子，大部隊已經隨著玉寰老祖前往【聚星坊】平亂了，听說那邊有金丹凶徒趁亂入坊搶劫……」
星月宗。
李青元在心底默默記下這個玉寰老祖所在的宗門，眼下雖然還不太清楚這個宗門的具體實力，但僅僅是玉寰老祖帶來的這數百人，就不比李家的修士少了。
曾經肅穆莊嚴的傳功殿，如今也變成了一片廢墟，李青玉將李青元帶到一處保存最完好的偏殿，終于見到了傳功長老李長峰。
李長峰正坐在一個破舊蒲團上發呆，本就刻滿皺紋的面龐似乎更加蒼老了幾分，平日里永遠整整齊齊的衣冠此時也滿是褶皺，整個人無精打采的樣子，看到李青元走進來，他才回復了幾分精神。
「好，好……活著就好，活著，比什麼都強啊……」
李長峰的話語中帶著深深的疲倦，看著李青元喃喃道︰「去後山看看吧，青雲他們……都在那邊兒……」
李青元還是第一次見到李長峰的這般模樣，這位整個三房的頂梁柱從李青元記事起就永遠是威嚴的、從容的，如今，才終于讓李青元意識到，他終究也只是一位老人，即使算上築基修士比常人多一倍的壽元，他也相當于耄耋之年了。
見他這幅模樣，李青元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沉默著施了一禮，然後告辭而去。
……
主峰後山，一處背山面水的高坡上，數百座新墳整整齊齊地屹立著，墳前還有不久前祭拜時留下的紙錢、魂幡等物，只是站在此處，就讓李青元感到分外悲愴。
李青雲、李青林、李青蘿、李青硯……
顫抖的指尖劃過一個個熟悉的名字，眾人的音容笑貌也一一在李青元的腦海中閃過，隨之而來的就是徹骨的悲慟，淚已流干，仿佛有千言萬語憋在胸口，一時之間竟發不出半點聲音。
人生一世，不論精彩還是平庸，最後不過留下黃土一抔、石碑一座。
入夜，山間寒風漸漸轉強，卻不及李青元心中的淒冷。
求道之路，天資、機緣、努力缺一不可，即使道心再堅定，也極有可能中途隕落。
「大道無情，我真的能一路走下去嗎……」李青元跪坐在墓前喃喃自語，對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產生了懷疑。
這一剎那，對于死亡的無邊恐懼襲上心頭，李青元仿佛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態，腦海中突然閃過無數個回憶畫面。
初聞仙道的震驚。
枯坐苦修的艱辛。
修為突破的欣喜。
被人擊敗的沮喪。
……
與族叔李真岳枯坐雁首，寒風吹過，盡是寂寥。
……
閣老淒聲長嘆︰「一襟瀟灑，兩袖飄飄又如何！行也逍遙，坐也逍遙又如何！若不得大道，還不是如一場幻夢？」
……
李長峰疲憊呢喃︰「好，好……活著就好，活著，比什麼都強啊……」
……
突然，李青元只覺得幻覺叢生，周圍仿佛生出了無數妖魔鬼怪，正在撕咬自己的四肢，吞噬自己的血肉。
眼看李青元要抵抗不住，即將沉淪之際，突然，神魂中一座黑峰壓下，將所有妖魔鬼怪鎮壓，又有一聲清脆的劍鳴聲響起，將李青元一下子喚醒。
李青元恍然間明悟，能對抗死亡恐懼的，唯有對活著的渴求，唯有對長生的！
我，不想死！
神魂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打碎了，李青元猛然之間清醒了過來，睜開雙眼，眼前再無妖魔鬼怪，只剩一座座寂靜的墳塋。
「萬緣皆假，一性惟真……」
李青元悠然長嘆著起身，對著眼前墳塋最後施了一禮，然後灑然離去，再不曾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