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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樂章 愛告訴我(11)︰升得更高!(二合一)

吹奏郵號的伈沒有問答。

但問出這句求證之言的範寧,自己終于意識到了那持續數月的、在夢幻般盛夏里的迷離惝恍——也許早有覺察,早有潛應,只是未曾像現在這般明確的清晰認知。

從特納藝術廳暗門後混合地帶的入夢,到「回歸藍星」的短暫體驗,從「緋紅兒小姐」制造的幻境,再到沙灘邊上的醒轉,以及,南國旅途中一個又一個夢境中的深層夢境

自己就再也沒回過醒時世界。

從那天站立在總監辦公室的陽台,眺望拂曉之後。

「她可供理解的形象包括濃情蜜意的贈禮、心慌意亂的香氣、酩酊馥郁的美酒和熱烈不安的幻覺」

「一種常見的致敬她的音樂形式,就是將醒時世界和夢境混合在一起表達,或干脆暗示當下所處就是一場夢境,如此在虛幻模湖中逃離現實,以求得到對心靈痛苦的慰藉」

範寧回想起了《芳卉述論》中早已心融神會的句子。

初次閱讀時還是第二日,自己還在商旅的馬車上,那天的陽光還是如常熾熱,城郊間的原野里種著新茶,開滿了繡球花,細細的燕雀草在搖曳,馬車門旁能看見露娜小姑娘被微風帶起的銀色衣裙和發梢,遠方過于透明的海面上是蒸汽船和小帆船,以及黑色火山岩群的山頂倒影。

「酒神式藝術啊」揮拍中的範寧也沒覺得,到現在的一切能有多麼驚訝,他就是頗為惆悵頗為疲憊地笑了兩聲。

那些困惑與詭譎之處

在音樂演奏後,能以一種極為奇幻的方式出現在枝頭的「果實徽記」;

旅途中常無緣由發生的突兀迷路;

生靈死亡之後,大大超過夏季正常速度的腐爛進程;

可以順著夢境找到自己、但無法這樣直接聯系到北大陸的瓊;

俄耳托斯雨林雲集盤桓的鳥鳴之聲;

聖亞割妮醫院內異常順利的、幾乎是不受控制自發進行的回朔;

「喚醒之詠」的奇特機制、盛夏已至後花雨飄灑、瓊漿淌流的滿溢幻象;

還有,生于南國之人無法進入「困惑之地」?河床干涸、樹木枯死、空氣干熱而非濕熱的「困惑之地」?

「您也是一位研習諸史的詩人、學者,應該知道‘混亂公國’時期的南大陸,雖出產一些罕見名貴的香料、礦物和象牙,但從史料反應的側面來看,那時的動植物等自然資源十分貧瘠,生存條件之惡劣甚至有‘炎苦之地’一說」

「而5世紀中後期雨水突然開始充沛起來,就連山川洋流等自然條件都發生了奇特的向好轉變,這才迎來了物產的大爆發……」

範寧回憶起了馬塞內古曾在閑聊中提起的話。

說起來,這位伯爵「指路人」已在延席上被「原生先知」開膛破肚,恐怕是實現不了進一步加官升爵、迎娶貴婦的計劃了,但吊詭的是,他的畢生夢想恐怕又已實現︰這場大型典儀中的縱欲行為已將「宮廷之戀」連衣帶肉撕得粉碎。

範寧揚手,三位演奏小提琴的樂手身影變澹,聲部整體音量略有下降。

又落拍,他們的身影和音量恢復如初。

再次重復,長號手與圓號手亦如是。

「被覆蓋住剝皮傷口的馬西亞斯陷入沉睡,並晉升為見證之主?」

哪有什麼「困惑之地」啊,不過是部分夢境提前坍塌,回到現實中的「炎苦之地」罷了。

就像自己造訪的那座花園一樣。

在睡眠群像中飄蕩的南國靈體,又如何能回到醒時世界落足呢?

範寧的目光再度坐在後方的安與露娜交織,再度惆悵而疲憊地笑。

對啊,身處「謝肉祭」典儀進程,又不受特巡廳波格來里奇的「刀鋒」祭壇庇護,若僅僅只是醒時世界的音樂演奏,自己哪能做到單憑一根靈感絲線,就讓樂手們的身體與神智均不受影響?

除非,這一切是場夢。

那倒是能憑借自己對「池」的理解,憑借典儀音樂指揮的神秘學身份優勢,通過墊高認知緩沖,暫時讓這些夢境中的靈體免受污染之虞。

暫時。

詩人已死,看這不復存在的外界和瘡痍滿目的教堂就知道了,等音樂演奏結束,一切陽光、花海、洋流、雨林、物產包括生在這片國度上的人,都將如肥皂泡破裂般幻滅。

郵號依舊在響。

第三樂章大段的場外獨奏,讓人回望起神秘的俄耳托斯雨林森林,深沉的鄉愁色彩在杯盤狼藉的教堂內回蕩。

持號的伈依舊一言不發,話語其實能直接在他人內心中響起,但也許是為了音樂演繹在神秘學意義上的流暢性,也許是沒什麼贅余回答的必要了。

「嗡—嗡—嗡—嗡!

——」

一段明亮又高昂的進行,纏繞禮台上「緋紅兒小姐」的花瓣與紙條驟然收緊。

「噗嗤!」就像浸透鮮血的豆腐腦在掌心握碎,然後支離破碎的殘余漿液從指尖溢出。

但轉眼間,赤紅教堂的亮度又昏暗了幾分,拱頂牆壁上涌現出了無數筆猩紅漿液的刷痕,然後,淅淅瀝瀝下起了帶著甜腥味的血雨。

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柔笑聲和嗓音從教堂四面八方響起︰

「夢里有什麼好打的?……還有一小會,休息休息。」

很顯然,這位半個執序者實力的教主並非聖者對手,但是她現在最需要做的,只是恭候「紅池」的降臨回歸而已。

她懷著一位見證之主的旨意行走于此處,而南國,沒有。

伈並未理會,他持著郵號,吹奏之時腳步于教堂各處輾轉騰挪。

號口不斷閃出強光,就像裝有桃紅色燈列的閃光燈,被它照耀的牆體、裝潢或物件之上,似乎有什麼「卷軸」之類的東西月兌落了下來。

它們質地透明、閃閃發亮,里面起初是物件本身的模樣一隅,但在空中漂浮蜷曲數次後,變幻成了不同的場景,有人、有景、有建築、有花朵、還有畫作、文字和樂譜……

老人不斷地吹奏,他身上的枝條開始泛黃,花朵鮮艷的色澤似乎開始暗澹了下來。

「歷史投影化?」溫柔女聲中帶著一絲訝異和嘲諷,「哈……這老家伙不是自尋死路麼,還是本來能活、這下毫無意義的那種……」

人類永遠無法完全銘記一件或一類事物——這里所指的事物是「有形之物」,文字詩歌、音樂美術、舞蹈凋塑等蘊含抽象知識信息的「無形之物」不在此列。

你無法銘記一顆隻果,你能記住的不過是橙紅的果皮、圓球的形態、酸甜的味道、清爽的汁水、酥脆或軟糯的口感……

你無法銘記一位故人,你能記住的不過是她的身材外形、她的常著衣裝、她的發型氣味、她的音容笑貌,以及她所留下的文字與作品、或彼此間共同經歷過的一件件瑣碎又具體的事。

一場夢境也是,醒後能記住的只有光影、氣味、情緒、關鍵情節的片段,或一小段知識——附屬的無形之物。

以上這些都不再是其本身,而只是某一方面的「歷史投影」,听起來有些悲觀,但遺憾的是事實如此——對于已逝之物,能卷入移涌中漂流的只有這些,人們能循著緬懷和銘記的只有這些。

伈或呂克特大師正是想在南國徹底消失之際,將它的「歷史投影」保全起來,這樣,它至少不會完全絕望如死灰,至少不會在移涌中漂得更遠。

但實際上這也做不到。

一位無知者,可以深刻銘記數件視如珍寶的舊物、三兩刻骨銘心的故人。

一位有知者或邃曉者,可以銘記住一條河流、一座古堡、一片村鎮或更多復雜的秘史。

而執序者,雖然擁有更為強大的「秘史」無形之力,也不可能把整個南國都給化為歷史投影銘記下來,這個概念的深度廣度都太大太大了,伈的「盡量轉化」只不過是杯水車薪。

做完這一切後,老人眼神中露出決然之色,「吸了一半的雪茄」被他拋飛于空中,足足分裂為上百根一模一樣的殘影,然後,劇烈地燃燒出桃紅色的光芒。

四面八方再度笑出溫柔的聲音,語氣仿佛遺憾又嘆惋︰

「哎呀,本來聖者大人是個多合適的祀奉‘紅池’的副手呀」

本來,不依賴醒時世界生存的執序者,在南國夢境消散後還能保住一條命。

「秘史」無形之力一耗光,那就真是全無生存的可能了。

南國「歷史投影」的卷軸開始自我翻卷又包合,成為了大大小小透明又聖潔的氣泡。

而老人身上的枝條開始枯萎,鮮花一朵又一朵地凋謝了下來。

台下,宴主們在攝食與被攝食的進程中,越來越往中間聚攏,滿是血污的慘白肢體與肢體堆砌在一起,乍一看已經分不出哪些是人類、哪些是「原生先知」,只有幾大座膿液橫流的肉山在糾纏蠕動。

具有不安因素的主題在後半段再現。

隨著郵號的場外獨奏落下帷幕,舞曲主題進行連續下行模進,降E調單黃管以三連音節奏型鳴叫,宣告著叢林歌手們的個體死亡。

第三樂章尾聲,範寧更是用連續的顫音下行和樂隊強奏制造出了災難性的音響效果。

隨後他再度感到駕馭的戰車能量即將逸散。

「燈影之門」中的路徑仍然不見盡頭,而且在輝塔中的走勢也發生了變化,從斜向上變為了幾乎垂直向上。

「轟!

——」

縱欲典儀進行到高漲之處,整座已千瘡百孔的赤紅教堂轟然坍塌,只剩下粘連著地表基座的殘恆斷壁。

一眼看去,就像半個破碎的雞蛋殼漂浮在濃郁的暗紅霧氣中。

而且那些伈付出生命代價轉化的、緩慢向上漂浮的歷史投影「氣泡」,依舊開始被暗紅霧氣所侵染,光芒一點一點地渾濁起來。

「是時候了。」

範寧的目光穿透輝塔,與夜鶯小姐的虛影交織。

少女從豎琴後站了出來,一如既往地對他清澈而笑。

更後方的露娜則緊咬嘴唇、臉色蒼白、一言不發。

範寧手中的指揮棒示意ppp的弱起。

低沉的弦樂聲從四面八方涌現,陰郁晦暗的柱式和弦,連接起沉悶而遲緩的同音起伏。

第四樂章,「人類告訴我」。

它的開頭完全是《喚醒之詩》引子中的一段復現——「神秘動機」︰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旋律,陌生、可怖、怪異,如遮擋神秘物質的帷幕輕紗。

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粗暴而低級的知識了。

但接下來,黑夜降臨。

「噢,人類啊!听著!」

夜鶯小姐的藍色衣裙無風自飄,雙臂張開,對台下陷入瘋狂的宴主們,發出了深沉而振聾發聵的告戒!

「人類啊!听著!

深沉的午夜在說什麼?

我睡了,我睡了——

我從深沉的夢里醒來;

這世界是深沉的,

比白晝所想的還要深沉!」

一位氣質除塵絕俗的女高音,用壓抑而痛苦的女低旋律,演繹出了生靈從沉睡到驚醒、從躁動到恐懼、由外界苦痛到內心世界的觀照自省。

所有的宴主竟然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就連那些令人困惑的「原生先知」,此刻如星形輪狀般的肢體也在原地戰栗!

事情到這里起了本質的變化。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重隱喻,神性之門。

只剩一層破雞蛋殼的建築,連同那些歷史投影的「氣泡」,在暗紅霧氣的威脅中被極速抬升,而範寧在輝塔中的整個人,化作一道極速的熾熱流光,沿著近乎垂直上升的路徑,朝著另一端的「彼門」激射而去!

「噢,人類啊!听著!」夜鶯小姐再度吟誦醉歌。

所有扭曲的生物的目光,齊齊望向舞台聆听告戒!

在範寧對文本作了擴增、分割、校正後,詩的涵義也發生傾斜,兩部分兩端主要是對苦痛程度的描述,而中間則注重表現靈性到神性的轉變。

少女恐怕現在才意識到,一向在舞台上展示那嘹亮高亢的歌喉的她,在最後一次和老師演出、而且是在最重要的交響樂演出上,先唱出的竟是一首女低音的歌。

那念念難忘的深沉與渴慕啊

「氣泡」在漂浮上升。

渾身已經破敗枯萎的老人,眼里流下了兩行清淚。

大量的延席紅毯被無形的風刮得漂了起來,帶動著污穢的殘渣汁液歸于虛無,桌椅蠟燭紛紛墜入下方消散,那些丑陋糾疊的也開始急速變澹。

「人類啊!听著!

深沉是世界的苦痛;

愉悅比起苦痛更深更沉;

苦痛在說︰「走吧!」

可惜愉悅都要求永恆——

要求深沉,深沉的永恆」

緩慢艱難爬升的人聲線條,一如範寧創作那晚少女所看見的,從廳頂孔隙中翩然降落的冰藍星光。

而管弦樂器如同磨盤般稠密地旋轉,將人聲拖入無法得見其底的深淵,雙黃管拉扯出重復的三度滑音,就像黑暗中的守夜人所遺留的永恆嘆息與警示。

教堂殘余的基座,猩紅的液體仍在如潮水般一浪接過一浪地往中心侵蝕。

但黑夜之後,是晨曦。

「那麼,接下來升得更高!」

範寧沒有任何停留地作出起拍指示,在輝塔中駕馭的戰車光芒大盛,一路向上攀升而去!

「賓——邦——賓——邦——」

童聲合唱團席位,孩子們的身形已和樂手們一樣地澹至虛無,在露娜的帶領下,他們反復唱出模彷鐘聲的聲響,大管與低音單黃管以附點節奏形成活潑的對位。

第五樂章,「天使告訴我」。

小女孩今天發揮得很好,但眼眸中有淚水在打著轉。

她一路什麼都沒看,什麼都沒說,但她知道,這已經是自己和姐姐同唱的最後一曲了。

幻覺中激昂躁動的不安、盲目抓取的繚亂、留神傾听的夢幻全被引入晨鐘的樂章,光芒從高處傾瀉而下,將四處彌漫的暗紅霧氣燙出了一大片無法涉足之區域。

但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走道,紅毯之下隆起了一團令人不安的蠕動事物,極速朝著禮台的位置翻涌而去。

一直蟄伏于無形的「緋紅兒小姐」再度出手,一只巨大的「顏料手」朝著指揮台上的範寧背影抓握了下去!

「啦——」

在顏料手離範寧還有兩米遠的地方,一道紫色的電網將其拴在了原地。

這層電流界面上布滿了「鑰」的知識,充斥著無數變幻的傷口卻密不透風。

兩股極為凝實內斂的力量交鋒,直接在範寧旁邊燙開了數個西瓜大小的虛無空洞!

半空僵持數秒後,兩道紅紫色身影浮現而出,各自向後方彈開。

「你又不休息了?」

紫裙少女冷視對方緩緩開口。

「不是自詡這部作品逃不出‘紅池’的意志麼?怎麼,听到現在又不敢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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