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秀出了暖閣,走下紫辰殿外長長的石階,心里想著去宿州上任的事。
台階之下,一個紫袍身影拄著拐杖,慢吞吞地邁上石階,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來,顯得頗為吃力。
來人一顆花白頭,身影瞧著有些眼熟,朱秀瞅了瞅,叫喊道︰「可是老太師回來了?」
馮道抬起頭,見到朱秀愣了愣,旋即翻了個白眼,繼續低頭拄著拐杖吭哧吭哧爬上石階。
朱秀見果然是馮道,欣喜不已,急忙提著袍服下擺蹭蹭跑下石階,伸手要去攙扶︰「老太師何時回來的?」
馮道胳膊一擋掙月兌開,斜瞅朱秀一眼,冷笑道︰「老夫豈敢讓定遠縣侯攙扶?還請侯爺讓開,老夫趕著去拜見官家。」
馮道拄著拐杖要走,朱秀一把拽住他的藤木杖,嬉笑道︰「老太師從宋州回來,功德圓滿,如今被封為杞國公、太師、中書令,乃是我朝最顯赫的人物,不謝謝下官當初舉薦也就罷了,怎麼還生我的氣?」
馮道抓住藤木杖用力拽了拽,沒搶到手,氣急敗壞地喝道︰「老夫此去徐州,名聲全毀,都是拜你小子所賜!老夫不掄起拐杖暴打你一頓就罷了,還妄想會感激你?呸!做夢!~」
朱秀笑道︰「老太師可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若是你不去徐州,不把劉接到宋州,怎會有今日杞國公的爵位,還獲封為中書令?」
馮道轉頭看看四周無人,枯瘦雙手揪住朱秀衣袍,憤怒低喝︰「劉剛剛被貶為湘陰公,把他軟禁在宋州也就罷了,為何還要毒死他?毒死他也就罷了,為何不能等到老夫離開,回到開封再動手?是老夫把他帶到宋州的,他一死,世人都會認為是老夫親手毒死他!劉尊老夫為師,而老夫卻成了毒死他的凶手,這叫世人如何看我?」
朱秀一臉無辜地道︰「此事是王峻在官家面前建議的,可不關我的事!王峻說反正劉崇已經在河東宣布自立,劉死活無足輕重,不如盡早除掉,以免節外生枝。」
馮道布滿血絲的老眼有些可怕,顫聲低吼︰「劉死了,世人都會把賬算在老夫頭上!老夫一輩子不曾冒險,只想苟安活命,沒想到如今卻晚節不保,一輩子的名聲就這麼毀了」
老頭情緒有些激動,哽咽不已,朱秀擔心他一口氣上不來,趕緊勸慰道︰「老太師寬心,劉染病在宋州休養,因為醫官給他誤食了暴泄之藥不幸身亡,醫官已經招供認罪,劉也已經風光大葬,世人不會知道事情真相,更無人會知道老太師與此事有關」
馮道紅眼兔子一樣惡狠狠地瞪著他,嗓音沙啞︰「老夫本就不知道你們會派人毒死劉!」
朱秀訕訕道︰「是是!老太師的確事前不知情,我也不知情,都是王峻那心黑手辣的家伙干的好事!劉的鬼魂如果要找人算賬,只會去找王峻,與咱倆無關。」
馮道松開揪住朱秀領口的手,唉聲嘆氣地拄著拐杖慢慢坐下,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望著不遠處靜謐的宮殿樓閣怔怔出神。
「我這身袍子可是新的,第一次穿就被老太師弄得皺巴巴」朱秀撫平官袍,都囔著抱怨兩句,一在馮道身旁坐下。
「大周朝了」馮道忽地發出一聲長嘆。
朱秀掰著手指頭笑道︰「這已經是老太師侍奉的第四代王朝,第九位皇帝了,不知有何感想?」
馮道氣不打一處來,藤木杖冬冬敲擊在石階上︰「混小子竟敢嗤笑老夫?」
「不敢不敢!在下絕無笑話老太師的意思!老太師這份自保的本事,在下深為敬佩,還請老太師教教我,如何才能像您一樣,在這亂世之中保全自身?」
朱秀滿面誠懇地揖禮,他是真心想跟馮道求教保命之道。
馮道重重哼了聲,沉默了好一會,剛才的怒火也消散了。
「老夫的這份本事,你學不來的,學了也無用,因為你耐不住寂寞,不甘居于人下,更不會輕易服軟認輸!」
馮道捋捋須悠然澹笑。
朱秀眨眨眼︰「老太師此話何意?」
馮道看著他,滄桑的老眼深沉如古井︰「柴榮獲封太原郡公,留在澶州,李重進獲封河內郡公,要去宿州,而你也要去宿州,輔左李重進籌建鎮淮軍,是也不是?」
朱秀拱拱手道︰「老太師剛剛回朝,就對朝中事務了如指掌,在下佩服!」
馮道壓低聲冷笑︰「你小子自詡聰慧,怎麼就看不出其中用意?」
朱秀呆了呆,「老太師的意思」
「老夫問你,官家即位,膝下卻無親子,這往後該由誰來繼位?」馮道語氣嚴肅。
朱秀眼童一點點擴大,有些明白馮道的意思了。
「柴榮是官家養子,官家一向對他視如己出,名義上,他算是唯一的皇子。可實際上,他與官家沒有任何血緣之親,若是想立柴榮為嗣,阻力不小。
李重進是官家外甥,有血緣之故,貝州永清軍一事,令李重進威名大漲,備受鄴軍追捧,眼下看,官家也有重用栽培之意。
若是三五年之內,官家沒有親生皇子誕下,不出意外的話,後繼之君將會從這二人里出。」
馮道深深地看了朱秀一眼。
朱秀滿臉震驚,心里對馮道大呼佩服。
不愧是苟道稱王的歷史風向標、活化石,馮道對于朝局的走向,的確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難怪人家老頭能活到六十八歲,侍奉過四代王朝九位皇帝,單憑這份遠見卓識,朝堂上九成九的人都不如他。
馮道捻須幽幽道︰「即便官家廣納後宮誕下皇子,皇子年幼,為保社稷傳承平穩,以官家的胸襟和雄才偉略,也不可能廢長立幼,平白釀出禍亂。所以說,柴榮和李重進,將會是大周第二代皇帝最強有力的爭奪者。」
「老太師所言令在下茅塞頓開!」朱秀心服口服地送上一記馬屁。
馮道白眉微揚,神情頗為得瑟,繼續侃侃而談︰「柴榮鎮澶州,李重進鎮宿州,說明官家雄心壯志,絕不甘于守土,而是要厲兵秣馬,北擊契丹,南取唐國,混一南北,結束亂世!
官家調你去宿州輔左李重進,又把王樸留在澶州,就是要讓你們四人南北經營,看看究竟誰更出色。
將來不管是北伐還是南下,柴榮和李重進必定是官家重用的統兵大將,而你和王樸就是他二人身邊的首席謀臣。
官家在考驗柴榮和李重進,也是在考驗你和王樸。」
馮道拍了拍朱秀的肩膀,不知是表示鼓勵,還是表示同情。
馮道的提醒為朱秀打開了思路,輕聲道︰「老太師恐怕還有未盡之言吧!官家突然下令讓柴帥留在澶州,又調我和李重進去宿州組建鎮淮軍,固然有考驗重用之意,但又未嘗沒有防備之意!」
馮道捋捋須,微微一笑︰「你能想到便好。柴榮已經成年,又是名義上的皇子身份,在鄴軍里頗有名望,他來開封,只會徒增尷尬,讓百官不知道如何相待,索性不要來。
這里面牽扯太多人心鬼蜮,太過復雜,還是不要憑空猜測為好。
總之,這大周朝剛剛建立,表面看君明臣賢,一派欣欣向榮之景,但暗中的矛盾和較量已經埋下,一刻也不得消停。」
馮道可憐且同情地看著朱秀︰「而你小子,就是這些矛盾和糾葛當中重要一環,甩不月兌也跑不掉。
你無法做到像老夫一樣置身事外,所以老夫的保命之道,你永遠也學不會。」
朱秀沉默了,他知道馮道說的一點不錯。
特別是在馮道提醒他,郭威安排柴榮和李重進分別留守澶州宿州的深層次用意之後,他就明白了,他已經被郭大爺扔進了大周內部權力紛爭的旋渦中心。
他要讓自己輔左李重進,和柴榮一爭高低。
「老太師為什麼跟我說這些?」朱秀苦笑道。
馮道捻著白胡須,笑道︰「雖說被你小子坑了一次,但老夫心胸寬廣,決定既往不咎。之前你救過我家嬋兒性命,又引薦老夫去見官家,老夫承你人情,今日就算是報答了」
朱秀皺眉滿眼狐疑地看著他︰「當真?」
馮道沒好氣道︰「老夫說話豈會有假?何況老夫跟你透露這些,對我有何好處?老夫是看在與你小子還算投緣,不忍心看你跳進火坑還不自知!哼~好心沒好報,竟然還懷疑老夫對你有所企圖!」
馮道站起身就要走,朱秀拽住他的拐杖,笑嘻嘻地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老太師見諒!」
「哼!~」馮道傲嬌地扭過頭懶得理會。
「晚輩南下在即,還請老太師提醒一二,往後我究竟該如何自處?」朱秀誠懇地揖禮。
馮道捋捋須,眯著眼澹澹道︰「若是讓你在柴榮和李重進之間挑選,你覺得誰最合適成為大周的後繼之君?」
朱秀攤手道︰「自然是柴帥更合適!」
馮道笑了,正色道︰「所以說,你要極力避免李重進生出覬覦皇位之心,他可以建功立業成為一代名臣,但其才能不足以成為一國之君。官家如此安排,老夫猜想,也是怕柴榮起了懈怠之心,為他安排一位對手,時時警醒。
官家不會不明白,唯有柴榮,才是最適合的皇位繼承人選。」
朱秀深躬揖禮︰「老太師教誨,朱秀銘記在心!」
馮道笑眯眯地道︰「去吧,一路小心,他日回來,再到老夫府上坐坐。祝你早日找到親卷,平安歸來。」
「多謝老太師,晚輩告辭!」朱秀笑著道謝,走下石階,往宮門而去。
馮道站在台階上,目送朱秀走遠,捋著白須喃喃自語︰「這是官家對柴榮的考驗,也是對你小子的考驗若你能闖過這一關,大周朝堂之上,必將有你一席之地等到那時,你才有資格與我家嬋兒嗯嗯~扯遠了扯遠了,等那小子活著回到開封再說吧」
馮道搖搖頭自嘲一笑,繼續拄著拐杖登上石階,前往暖閣拜見郭威。
一路穿過宮牆甬道,朱秀往右掖門走去。
他的腦海里還在回想剛才馮道說的話。
馮道揣度上意的本事的確不差,但他對郭大爺的了解還是欠缺了一些。
如果他听到當日在樞密院,郭威和範質爭論長幼有序的問題時,或許就會明白,郭大爺並不是一個喜歡遵循常規法理之人。
作為武人,他的心腸更狠更硬,也更加信奉強權既是真理。
朱秀清楚地記得,郭威當日說起玄武門之變時,對受難的李建成極度蔑視,而對囚父殺兄弒弟的太宗世民極度推崇。
為了爭搶帝位,郭威對李二發動的兵變持肯定、贊賞態度。
這就說明,郭威對于皇位繼承按照長幼論序的一套禮法規矩並不贊同,他可能會傾向于選擇一位自己滿意的、鐘意的繼承人。
這個人可能會是柴榮和李重進,也可能不會。
保不準過兩年生下嫡親皇子,郭威就會更加鐘意親兒子。
為了讓親兒子繼承皇位,以郭大爺的鐵血和強硬,什麼事都有可能做出。
大周的皇位繼承人,還存在著相當大的變數。
原本朱秀以為,郭威建號稱帝,柴榮就是板上釘釘的嗣君人選,可真當他親身經歷過這場大變局才知道,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
郭大爺的心思,目前來說還是一個謎,誰也猜不透。
朱秀臉色有些發白,第一次覺得歷史走向出現無法掌控的感覺,前路一下子變得迷茫起來。
「賢弟?賢弟?朱秀!」
穿過右掖門時,一陣陣的呼喊聲從背後傳來,朱秀茫然地轉過身去。
披甲佩刀的趙匡胤從門洞里跑出。
「賢弟臉色怎地如此難看?可是抱病在身?愚兄方才喊了你好幾遍,你都沒听到。」趙匡胤關切道。
朱秀拱拱手,擦擦腦門冷汗,勉強笑道︰「小弟無事,只是即將啟程前往宿州,正一路想著此事,沒有听到趙大哥叫我,見諒。」
趙匡胤抱拳笑道︰「恭喜賢弟封侯,還領了宿州鎮淮軍的職事,愚兄可真是羨慕啊!」
朱秀笑道︰「趙大哥乃是禁軍將領,宿衛宮禁,成日待在官家身邊侍奉,該是小弟羨慕你才對。」
「呵呵,賢弟就不要安慰我了。若是可以,我倒寧願跟你換換。」趙匡胤苦笑不已。
「趙大哥今日在右掖門當值?」
趙匡胤笑道︰「不錯,還有兩個時辰便換防了。」
朱秀拱手道︰「小弟先走一步,不耽誤趙大哥當值。」
「不知賢弟何時啟程?」
「明日下午或者後日早上。」
「你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見,明日正午我在家中擺宴,請你跟河內郡公過來吃杯薄酒,也算是為你們踐行。」
「呵呵,那就有勞趙大哥了,我們一定準時到。」
作別過後,朱秀騎馬而去,跑過金水橋往城中趕去。
「嘖嘖~這朱秀可真是不得了,十八歲封侯,當上一鎮節度副使,咱弟兄跟他一比,簡直狗屁不是!」
跟隨趙匡胤一起值守右掖門的石守信抱著槍桿搖搖頭感慨萬千。
趙匡胤收回目光,拍拍石守信的肩膀,笑道︰「好好干,終有一日你也能當上將軍的!」
石守信咧嘴憨厚地笑笑︰「別人跟俺說俺可不信,不過趙大哥說的話,俺信!將來趙大哥當了禁軍統帥,咱們弟兄可不個個都是將軍!」
「哈哈哈~」
身後一眾內殿禁軍將士哄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