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母在主院用過晚膳,劉豐慢慢悠悠走回自己住的院子。
天邊無月,夜幕低沉。
手里的燈籠散發出一團暈黃而柔和的燈光,將他送回房。
推開門,腿軟的劉豐便倒在榻上,大張著嘴巴仿佛擱淺缺氧的魚。
呼嗤呼嗤的喘息聲猶如破風箱在響,引得胸肺隱隱作痛。
他捂著胸口,蠟黃的面色在這一刻竟然詭異地被染成緋紅。
「呵。」
自嘲一笑,眼神空洞地看向屋頂,那里有一只喜蛛正順著垂下的蛛絲爬上爬下,動作輕靈。
「這破身體也不知道還能用幾年,竟然沒小小喜蛛活得痛快。」
一如既往地自怨自艾一番,時間便過去半個時辰,而體力恢復的劉豐站起身來,照例往藏書樓走去。
劉家收集的書籍已經數代,雖然說不上汗牛充棟,也填滿了三層樓,但其中許多藏書便是劉豐這個愛書的主人也沒模過。
「踏踏踏——」
踩著木質台階,劉豐來到二樓的目部,多為記載神仙佛道的書籍。
不時取出一本翻閱,看完後另取一本,雙眼極其專注。
「少爺,亥時了,該休息了。」負責藏書樓的僕人躡手躡腳地走近,小聲提醒。
「嗯。」正讀到有趣之處的劉豐隨意應答著。
又過了一刻鐘,見他仍然紋絲不動地坐在書桌前,就著明角燈讀書,僕人無奈地輕嘆一聲,再次提醒︰「亥正了,少爺,您該休息了。」
一連喊了好幾聲,才將入迷的劉豐喚醒。
他揉著眼楮,隨口答道︰「亥正?不回去睡了,不是有張榻嗎?今晚住這里。」
「可是……」
「沒什麼可是。你去休息吧。」
「不是,少爺,您還是回去睡吧,這里不是個睡覺的好地方。」
「行了,嗦什麼。你是少爺我是少爺?我說了算。」
「可……」
「可什麼可。聒噪。」
見劉豐堅持住這里,僕人咬了咬牙︰「少爺,這里的確不能住人。這里有鬼魅。」
「什麼?鬼魅?!」正捂著嘴巴打呵欠的劉豐頓時精神大振,「你說真的?親眼見過?究竟是鬼還是魅?」
一連幾個問題把僕人給問倒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你沒親眼見過,怎麼知道有呢?」
「小的听過窸窸窣窣的聲音。再說,這個藏書樓已經有一兩百年了,真有什麼神異也很尋常。」
「不管,今晚非住下不可,別勸了。哎,若有神仙就好了。」劉豐嘆了口氣,治好自己的病,收自己為徒。
僕人勸不動劉豐,只好搬來被褥,讓他睡在藏書樓中。
許是心有期待,劉豐躺在榻上,望著黑暗中仿佛峰巒疊嶂般的一排排書架,遲遲沒有入睡。
很快到了子夜時分,剛有了困意的他忽然听到窗欞縫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定楮一看,見有薄紙從那里蠕動著爬了進來。
紙片到了房內,展開後竟然變成了人,還是一個成年女人的模樣。
劉豐覺得自己該害怕的,但不知為何,竟然興奮地從床上坐起身來。
「原來,世上真有神異之事,不全是傳說。」他喃喃自語,語氣不掩激動,更沒有一點害怕。
下了榻,點著明角燈,劉豐再次看向來人。
女人披散著長發看不清面孔,只有一條醬紫長舌垂在胸口,隨著動作晃動。
「喂,你是吊死鬼嗎?」沒有人在藏書樓吊死過,難道這是外來的野鬼?
女人一身黃衫,讓劉豐不由猜測這顏色源于紙人的顏色。
女人並不開口,飄到近前,面朝著劉豐,似乎正幽幽地望著他。
「不會說話?劉豐以為女鬼都是美貌多情,聲音美妙。」
這時,女人的長發竟然飄起,朝著劉豐的臉龐飛去,似乎要觸模他。
劉豐搖搖頭︰「有什麼好怕的?頭發還是頭發,只不過亂了些。舌頭還是舌頭,只不過長了些。實在沒什麼新意。」
女人越走越近,將腦袋摘下,拋來拋去,最後放在書桌上。
劉豐體弱,按理會害怕,驚懼,但不知為何,只覺得好笑。
他指指腦袋,忍不住嗤笑道︰「有頭尚且嚇不了劉豐,沒頭更不可能。」
女人似乎只有這些伎倆,見嚇不到人,竟然重新縮小為紙人,「騰」一下,被火焰吞噬。
「火!劉豐去,千萬別,這可是藏書樓!」劉豐嚇得跳了起來,快步上前,就要踏滅火焰。
不過不等他動作,紙人燃燒殆盡後火也滅了,並沒有擴大。
「吁——」
拍拍胸口,劉豐自言自語︰「嚇得本少爺心肝砰砰直跳。」
走到窗邊,四處望望,並未發現異常,便重新回到榻上,閉目養神。
半夢半醒間,有書院的友人約他爬山。
山峰陡峭,只有一條台階延伸至峰頂。遠遠望去,仿佛一條細線。
踏著一層又一層的台階,劉豐走到一處山壁前,听到石壁里有說話聲傳出︰「哪里來的經書香,莫非有轉世之人至此?」隨後地面一陣震顫,石壁從中間裂開,有宮闕樓閣涌立山頂。
接著,一個須發皆白的儒者頂冠束帶從上面下來迎接劉豐。
劉豐以為遇見神仙洞府,興奮不已︰「老丈,這里是仙人洞府嗎?」
老人滿臉愕然,隨後搖頭︰「不是。」
劉豐不由大失所望,精神也跟著一頹。
老人又道︰「這里是經香閣。」
「經香?什麼是經香?還請老丈賜教。」
老人笑笑︰「想知道?那你有沒有膽量跟著我?」
從小身體病弱,知道活不長,早就看破生死,哪里會怕?
于是,他拍拍胸口︰「自然有。」
老者哈哈一笑,撫著雪白的長須道︰「說來話長,不如慢慢聊。」說完,揮了揮手,將劉豐帶離地面,來到百丈高的山頂樓閣處。
叢叢疊疊的樓閣隱在雲霞間,雲霧繚繞,恍如仙境。然而這些並不能讓劉豐放心,因為他始終記得那句古話「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老人招呼劉豐在一處周圍遍植香草芝蘭的亭子里坐下,還拿出鮮果香茗殷勤款待。
盡管如此,劉豐心底仍然惴惴不安。連什麼是‘經香’也想不起來問了。好在,那老者侃侃而談,不等劉豐問起,就講起了經香閣的來歷。
「孔聖人刪定經書,可謂垂教萬年,大義微言,遞相授受。
漢代的儒者,去古未遠,主要做闡釋注解的工作,基本上還能夠窺見先聖之心。且當時人心尚淳樸安分,還沒有培植黨羽爭名奪利的習氣,惟各傳師說,篤溯淵源。
到了唐朝,這種良好的風氣也沒有變。
北宋時期,確定了注疏十三部,即︰《詩經》、《尚書》、《禮記》、《周易》、《左傳》、《公羊傳》、《周禮》、《禮儀》、《論語》、《孝經》、《爾雅》、《孟子》、《榖梁傳》。這為先聖所嘉許。
大儒們擔心新學說日日興盛,儒家經典學說將漸漸失傳,就建立了這個經閣來收藏它。」
說著,老人站起身來,一只手背在身後,一只手撫著胡須,款款走到一排排屋宇前,劉豐不由自主地跟上。
老者指著屋宇一一介紹道︰
「中間那里放著的是初刻本,用五色玉做匣子,以尊聖教。配上歷代官刻的本子,用白玉做匣子,以詔帝王表章之功,放在南面。左右則是各家私刻的本子。每一本刻好,就會取初印精好的按時代次序收入閣中,用青玉做匣子,以獎勵專研古籍的勤勞,全都放在東西面。那里還配著珊瑚書簽,黃金鎖匙。
東西兩邊廊屋,用沉檀做幾,錦繡做墊,各位大儒的神靈每年來巡視一次,若一起前來,就會依次坐在這閣里。
後面三排屋子,則收藏唐以前諸儒解釋經書義理之書,逐套編列,收入一庫。
此外,雖著述等身,聲華蓋代,全部听其自貯名山,不得入此門一步,這也是先聖們的決定。」
劉豐听他介紹,望著那叢叢屋宇及一排排裝滿的書籍,不住點頭,頗有些眼花繚亂之感。
老人轉身看劉豐一眼,微笑道︰「這些典籍,每到子刻午刻,一字一句,皆發濃香,所以題名為經香。因為一元旋轉,二氣交融,陰氣起于午時的正中,陽氣生于子時的夜半,聖人之心與天地相通,大儒們闡發聖人的義理,其精奧也與天地相通,所以交互感應。但必須是能傳承儒學的人才能聞到,他人則不能。」
劉豐點頭表示明白。
那老者似嘆息似自語︰「後世儒者對這十三部經書態度各異,有的夜以繼日,鑽研敬仰終身;有的審視苛刻,百般抨擊。究其原因,是因各自資質器量不同。」
劉豐不由好奇地問︰「老丈說聞到經香,莫非是我身上的?」’
老者微微笑道︰「你四世之前是刻字工,曾親手刻印了半部周禮,故而身上有殘留的經香在,而正是這香味做引,我才能找到你,帶你參觀這里,並以茶果款待。」
劉豐連連稱奇,又問︰「莫非你能看到每一個人的前世?」
老者搖搖頭︰「只能看到傳承儒學的人。」
劉豐就這樣跟著老者參觀了整個經香閣,真是好大一片樓閣廊屋。
離開的時候,老者殷切地道︰「希望你日後善自珍重,這個地方不容易來的。」
劉豐連連點頭,一時竟戀戀不舍起來。
老者揮了揮衣袖,又帶劉豐回到了來時的那處石壁。
劉豐邁出一步,回頭再看,只有萬峰聳立直插雲霄,四周幽深寂靜,哪里還有樓閣人跡?